知北游 第十六冊第一章不再選擇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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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第十六冊第一章不再選擇的選擇

    四周靜寂無聲,我愣愣地看着甘檸真。

    從不放棄麼?哪怕饑寒交迫,哪怕頭破血流,哪怕曾經是一個弱小的妖怪。我閉上眼,聽自己血脈流動的聲音,如冰層里艱難穿行的河流。

    螭槍、魅舞、神識氣象術,我全嘗試過了。這裏是怨淵最強大的核心,面對一個超越想像的恐怖存在,我使盡了渾身解數,如今已是無技可施。

    「小真真,我盡力了。對不起,是我拖累了你。」我喃喃地道。閉着眼睛,黑暗將我包圍,有一種釋然後的疲憊。連楚度都無法做到的事,我更加無能為力。

    甘檸真輕輕握住我的手,握得很輕,像柔軟溫暖的羽毛。

    「小真真,我想聽你唱歌。就是在人魚族的族地那會,你哼的歌。」我夢囈般地道,「很溫暖,很安靜的歌聲,想再聽一遍。」

    「原來那會,你沒有睡着。」

    「現在我卻想睡了。這些天,實在太累了。這一輩子,我活得太累了。活着就像打仗一樣,沒有喘息的時候。」

    沉默了一會,甘檸真輕聲道:「那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歌。被家父遺棄以後,她常常哼唱那首歌。對着茅屋淒敗的窗口,對着枯荒的草木,對着深夜幽暗冰涼的湖水,抱着我,她一遍遍哼那首歌。

    「於是,窗欄的灰塵亮了,露珠在草葉尖上閃光,湖面陰濕的水霧是仙女們美妙舞動的紗衣。快樂的,滿足的歌聲,聽不出一點點悲傷,沒有彷徨,只有不息的力量。有時我在想,你們真的很像,哪怕再苦、再艱難。你們都不會倒下去。」

    她慢慢地說道,聲音柔和而有力:「有一種人,是永遠不會倒下地。因為他們的眼睛,即使在最黑暗的夜晚,都能夠望見星光。」

    「你總是那樣不服氣,那樣不肯認輸。在水六郎的玄冰陣里是這樣,在夜流冰的葬花淵是這樣,在碧潮戈的琅玕崖上也是這樣。我常常在想,一個法術低微的人,怎麼可以做到那麼多困難的事呢?一個連自己都無法保護的人。怎麼可以去保護別人呢?」

    「你卻偏偏可以。就算你毫無法力,你也可以。因為哪怕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你都會大口地呼吸,用力地,拼盡全力地呼吸。」她的手熱得發燙,熱力仿佛緩緩滲透我地血脈。

    「就像那些荒漠的沙石壁里,冰雪掩埋的深處。頑強生長出來的綠色。即使冰層再厚,岩石再重,生命的種子都會竭盡全力地向上拱。不會停止,不會放棄,不會絕望!」

    「所以,我不會唱給你聽。因為那首歌。你早已在唱了。」

    她忽然用力握住我的手,緊緊地。握得我生疼:「睜開眼!林飛,不要軟弱地閉上眼睛!林飛從來不會這樣!」

    「睜開你的眼睛!」

    我睜開眼,眼裏恍惚有水光迷濛了她地臉。

    「在那裏。」她指着虛無的遠方,「那裏有希望,你會帶着我們看到它。」

    我蠕動嘴唇,顫慄着,我凝視了她很久,有鹹鹹的液體沾濕唇角。

    「告訴我,你大聲地告訴我。活着就有希望。」清麗出塵的仙子像個小獅子一樣吼叫,笑中含淚,「這是你告訴我的,現在我要你再告訴我一次!」

    忽然間,我覺得很幸福,很滿足。雖然她沒有哼唱,但我聽到了那首歌。

    「活着就會有希望。」我慢慢地道。

    「活着就會有希望。」

    「活着就會有希望。」我反握緊她的手,一字一頓地道,「我不會放棄,我一定會好好活下去。」

    「我相信。」

    我開始重新研習解結咒。潛心琢磨。只有解開「它」留下地詛咒,我們才有希望逃出去。時間一點點流逝。也不知過了多久,我依然毫無所獲,只知道自己睡了練,練了睡,差不多有兩天了。

    楚度一直凝神不言,似也在苦思解結咒的奧妙。這實在是一種煎熬,看不見白天黑夜,看不見任何新鮮地景物,周圍的世界永遠一成不變。時間顯得特別冗長而枯燥,令人空虛得要發瘋。

    也不知海姬現在怎麼樣了?雖然服下葳蕤玉葩,但已過去兩天,恐怕她又會受到怨淵的影響。我機械地默念解結咒,愈發心事重重。

    甘檸真柔聲道:「不用太着急,慢慢來。」

    我嘆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早知如此,我平時就該多花點心思修煉解結咒。」

    「你要相信自己。」甘真鄭重地道,「這幾天,我反覆思索海沁顏的日誌,覺得怨淵最怪異的地方在於——它會讓我們對一切產生懷疑,懷疑所見所聞的真假,懷疑身邊的人,懷疑自己,直到懷疑所有的一切,精神漸漸垮掉。」

    「你說得沒錯。」我心中一震,即使甘檸真和我,也曾相互疑神疑鬼。「所以海沁顏到了最後,已經完全失去信心,連自己究竟在哪裏都無法確定。」

    想了想,我靈機一動:「小真真,你也試試解結咒,說不定你冰雪聰明,一下子就練成了。」將解結咒逐句念給她聽。

    「術藏七竅,咒生心府。」甘檸真依法默念數句,臉上忽然露出痛楚的神色,手撫胸口,抖個不停。

    「哪裏不對勁?」我急切地抓住甘檸真地手,玉手滾燙,脈搏跳動得飛快。

    甘檸真顫聲道:「法訣運轉到『推心調諧』時,心痛得好厲害。」

    我迷惑不解:「這一句我練起來沒有任何問題,是不是你運岔氣了?」脈搏內透出一絲熱流,傳入我的手心,緊接着,我的脈搏也開始加快。像有一道無形的鎖鏈,將我和她的脈搏相連。

    「怦——怦——」,我和甘檸真的心跳也變得完全一致,如同兩個人在共

    心臟,彼此地心脈經絡絲絲相扣,貫聯一體,同時運她心脈的每一次律動,都推動着我的心脈,我再反過來推動她,仿佛爭相追逐地浪頭。

    在我和甘檸真合力下。解結咒中晦澀難眀之處像被浪頭衝垮,變得一馬平川,暢通無阻。「剛施而退,柔化以滋。」我們一路勢如破繡,心脈隨着咒訣忽快忽慢地跳動。原本修煉到半途時,往往心臟狂跳,難以負荷繼續。現在則變成兩顆心一起消化壓力,彼此分擔。

    一根根亮晶晶的咒絲憑空出現,在我們身遭閃濺,宛如煙花盛放。從對方地眸子裏,可以看見彼此眼中閃耀的光芒。等解結咒運轉到「雄不獨處,雌不孤居。」這句要訣時。我恍然大悟,難怪吐魯番修煉終生無成。解結咒需要男女合修,陰陽相濟!

    夢幻般的晶絲迸濺閃爍,像沐浴在美麗的光雨中。千萬根咒絲最終化作兩根,相互纏繞,打了一個同心結,裊裊消散。

    「成了!」我興奮地大叫,我和甘檸真同時修煉成了解結咒。原來,解結咒的真正境界並非在於解,而是結。以心脈之力化作同心結。兩人同心,其利斷金。才是破除一切詛咒地力量!

    楚度仿佛嘆息了一聲,眼神中閃過一絲惘然。

    「小真真,你歇歇,讓我來破咒。」咒術初成,我意氣風發,默運千千結咒,體內閃出一個晶瑩光絲打成的同心結,向外擴散。

    同心結過處,空氣像水一般扭曲。開始劇烈震盪,整個空間發瘋似地抖動。裂開密密麻麻的洞孔。一隻只怪眼從洞孔里掉出來,眼內流出腐爛發臭的血水。在這一刻,我的神識清晰「看」到了「它」凝視我的眼神,充滿了無窮無盡的怨毒和絕望,和濃得無法化開地兩億年的悲傷。

    四周響起鬼哭狼嚎般的泣呼聲,虛無的世界崩潰了,怪眼紛紛碎裂,血汁膿水到處流淌漫延,漸漸地,竟然化成了碧藍的海水,e+|呈現出廣漠起伏的海床,粗糙崢嶸地礁岩,以及海溝深處的怨淵。

    我們看到了「它」!「它」從怨淵裏輕輕躍出,在海底遊動,方圓萬里,魚蟲絕跡,藻草不生!

    「它」渾身金光耀眼,像一個光芒萬丈地太陽,照亮了這片荒涼的海底,令人無法直視。無數隻明亮的眼睛鑲嵌在渾圓的身軀上,像無數顆眨眼的星星。「它」或許可以稱作「它們」,因為這些眼睛時而會跳出來,在海水中遊蕩,穿入怨淵,又魚貫而出,宛如一群流星划過湛藍的天空。

    「這是『它』!原來它這麼『美』!」甘檸真輕呼道,我們屏息靜氣,全神貫注地望着「它」。這是一個美麗得近乎輝煌的生物,像一座眩目的宮殿,令荒蕪的四周生出璀璨地光輝。

    「『它』死了。」楚度冷靜地道,「這是兩億年前的情景。」

    「解結咒理應破除了『它』的詛咒。」我沉吟道,試探着走近「它」,慢慢伸出手。手掌像穿過空氣一樣穿過「它」,燦爛的光芒照在我身上,感覺不到任何溫暖。

    這的確是兩億年前的「它」。


    甘檸真奇道:「以我微弱的神識,怎能和你們一樣,來到兩億年前的金烏海?」

    我和楚度微微一愕,她說得沒錯,甘檸真應該看不到兩億年前的時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詛咒並未解除,我們又陷入了一個新的幻境?

    碧波流動,視野地盡頭,出現了一個金髮金甲的女子,正朝我們地方向緩緩游來。她不敢靠近,只是站在遠處,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它」。

    我眼睛立刻發直,連楚度也看傻了。這個金髮金甲的女子,實在太美了。即使是最華麗多彩的詞藻,也無法描繪出她的姿容於萬一。

    甘檸真、海姬、鳩丹媚都算得上是絕色佳人。但和她一比,簡直就像是鳳凰邊上的麻雀。她的肌膚比象牙更白膩,她地長發比陽光更流爍,她的眼睛比海水更藍澈,她的嘴唇勝過了世上最嬌艷的花瓣,她的聲音讓最美妙的琴弦也啞然失聲。

    她站在藍寶石般的海波中,像一個最深最美的夢境,足以打動任何桀驁不馴的靈魂。

    「她一定是海沁顏。」隔了好久,甘檸真道:「兩億年前,海沁顏身具三個第一的桂冠。北境第一高手。北境第一玄師,和北境第一美女。」

    「就算是兩億年後,也是北境第一美女啊。」我咂咂嘴,不禁心馳神往。遙想海沁顏當年,丰神絕世,才色無雙,不知多少男兒拜倒在她腳下。為了這樣地女人。想必有不少英雄豪傑甘願為她赴湯蹈火,寧死不辭吧。

    一念及此,我的神識猛然被外力拉拽,詭秘的怪眼出現在神識中。剎那間,仿佛無數道電流沖入體內,我渾身發麻。腦海里嗡地一聲巨震,意識竟然與「它」重疊在了一起。

    無數畫面在腦海中走馬燈般地閃過。我似乎變成了「它」,擁有「它」的記憶,「它」的感受,重新經歷兩億年前發生的一切,就像邁入了一條光陰的河流。

    這是「它」最後地告白,兩億年前的秘密像一扇生鏽的鐵門,向我轟然開啟。

    誕生於怨淵,「它」可以預見未來,可以隨意進出不同的時光河流。「它」是上蒼的寵兒。因為「它」擁有真正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力。

    然而,着永遠空空蕩蕩的水波。沒有任何生靈可以接近「它」,燦爛地光芒美麗而致命。無論選擇哪一條光陰的河流

    如此蒼白。

    冗長神奇的生命,原來只是一座寂寞的廣寒宮。

    每一天的清晨,「它」總是跳出怨淵,呆呆地仰望海上的世界。一天又一天,聽海潮重複的聲音。一天比一天沉默。

    直到遇見風姿絕艷的海沁顏。美麗的女子立在海波中,遠遠地望着「它」,忽而微笑。

    笑靨如花。

    從此,寂寞地宮殿不再是一個人。

    「它」竟然愛上了她!一個異物,奇蹟般地愛上了人類。「它」毀去了自身強大的靈力,變得黯淡無光,數萬隻星星般的眼睛在這一刻,全瞎了。不再有燦爛的光芒,生命卻從此煥發出了最耀眼的光彩。她可以靠近了,可以靠在她的身邊,聽她說話,讓她的手溫柔觸摸。哪怕明眀預見到未來「它」死在她手中的一幕,卻還是固執地選擇了相信。

    相信她,比相信自己更相信她,相信時光的河流不應該是蒼白而孤獨的。

    從此,海底多出了一座金碧輝煌地脈經海殿。從此,「它」不再寂寞,億萬年的生命不再是寂寞地,因為有她陪伴,耳鬢廝磨,親昵嬉戲。不需要再選擇,因為那已是一條最美的光陰河流。

    「這就是海沁顏的日誌里被撕去的故事,是『它』告訴我的。」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喃喃地開口道。神識內,「它」漸漸與我剝離,怪眼越來越模糊,所有的畫面一一隱去。這些畫面的閃過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後來呢?」甘檸真追問道。眼前,海水簇擁着她和「它」,彼此凝望,溫柔的波濤聲宛如娓娓訴說。

    「後來和我們猜測得差不多。『它』被海沁顏無情背棄,試問一個風光無限的當世第一美女,又怎能生出畸戀的醜聞?何況脈經海殿已經建成,『它』再也沒有了利用的價值。」我搖搖頭,「『它』被海沁顏和女武神們偷襲圍殺,負傷逃入怨淵,死前神識不散,怨氣凝結,留下了銘心刻骨的痛苦詛咒。」

    默然半晌,楚度森然道:「這是『它』背棄自己的結果,真是一個可笑的蠢貨。」

    「啪」,甘檸真一個清脆的耳光,扇在了楚度的臉頰上。楚度呆若木雞,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他恐怕做夢也想不到,甘檸真居然打了他一記耳光。

    「你,沒有資格侮辱『它』。一個連自己的妻子都要毒害的人,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甘檸真咬緊銀牙,胸脯急促起伏,一字一頓地道。

    我半晌做聲不得。小真真看似溫和,骨子裏燃燒的卻是倔強剛烈的血。楚度的話,可能觸動了她心中隱藏的亡母傷痛。

    楚度目光凌厲地盯着甘檸真,青衫激烈起伏,似在拼命克制心頭的怒火。許久,還是沉默了。

    「『它』的確死了,留在怨淵裏的只是『它』的屍體和怨氣。」我嘆了口氣。

    甘檸真激動地道:「『它』本可以活下去的。負傷逃入怨淵的時候,『它』還沒有死,只要再重新選擇一次,就可以避開死亡的宿命。」

    「它」最終還是沒有選擇。因為如果這樣,就再也遇不到海沁顏了。蒼白荒冷的時光河流中,不會再有濃烈的色彩。

    還是選擇了相信啊。哪怕留下了怨毒的詛咒,在臨終的一刻,還是選擇了相信。怨有多深,愛就有多深吧。我心中悵然若失,這是怎樣的情感呢,相信對方勝過自己,這興許是甘檸真不再受怨淵咒術影響的原因。

    「海沁顏的死,真的是報應啊。」甘檸真低聲嘆息。

    「換作是你,你會嫁給一個異物嗎?」楚度忽然對甘檸真冷笑。

    甘檸真愣了一下,楚度道:「說,永遠比做容易。」

    我苦笑:「海沁顏擺脫不了『它』,所以只有殺了『它』。」

    「『它』終究還是無法逃脫宿命。」楚度目光閃電般掠過我。

    我心中一寒,命運難道真是上天註定,無法改變?即使擁有選擇權力的「它」也無法逃過。

    可甘檸真卻說,這樣的宿命比逃脫更高貴。

    怪眼在我的神識內徹底消失了,周圍的海溝、岩石慢慢氤氳,化作了晃動的虛影,海床像蠟燭油一樣融化。

    我忽然明白過來,眼前見到海沁顏和「它」的一幕,並非我們踏入了兩億年前的時光,而是它在臨死前,留下的一點意識形成的「宙」。所以甘檸真也能親眼目睹。這是留在「它」記憶最深處,在生命最後一息的念頭。

    整個宙在緩緩消失,海水越來越稀薄,把「它」和她渺渺帶走。我知道,「它」現在徹底死了,魂飛魄散,意識怨氣消亡。

    「轟」,天崩地裂,山石炸濺,我和甘檸真、楚度又回到了洞壑底。腳下形如怪眼的岩石,已經碎成了一堆粉末。在我們眼前,是那個不斷融化的宙,像一幅漸漸縮小的畫,依稀還能瞧見「它」和海沁顏。

    這是我望見他們的最後一眼:在那一刻,金髮金甲的女子看着「它」,忽而微笑。

    笑靨如花。

    這是他們初見的光景。

    從此,寂寞的宮殿不再是一個人。

    從此,相信她勝過了相信自己。

    不用再整天望着海上的世界發呆啊,所以寧可被欺騙,寧可被熄滅,寧可不再選擇,也要固執地踏入那一條光陰的河流。

    只因為那是一段有怨,卻無悔的彩色時光。

    只因為愛是殘酷的。

    更是美麗的。

    不知何時,耳畔,傳來甘檸真輕柔哼唱的歌聲。

    她告訴我,歌的名字,叫做「希望」。

    只要心存希望,「它」就從來沒有真正死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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