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恪的任命十分突然,是在秘閣考試的前一天,他因退西夏之功,晉升為正五品朝奉大夫、直秘閣,仍判皇家武學院事。
這道任命一下,滿朝皆驚,因為從此以後,陳恪便可以參與軍機要務,且辦的越來越紅火的武學院,還依然在他的手中。
不是說陳恪要被閒置冷藏了麼?如果這算是閒置冷藏,那九成以上的官員,豈不都成了垃圾?
不過很快,大家的注意力就被引開,因為馬上又有一系列重量級的任命下來——為加強邊防,參知政事宋庠出守麟州,知開封府歐陽修為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孫汴出知大名府事,原知大名府事李昭亮因年邁致仕,三司使包拯轉任樞密副使。
這一串重要的任命,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趕在制科考試當日下,顯然官家是希望減少關注也減少阻力。因為這次離京的兩名重臣,都是趙宗實的堅定支持者,李昭亮據傳也已經和他穿一條褲子了。而新入中樞的歐陽修和包拯,則與陳恪關係匪淺,向來跟趙宗實尿不到一壺。
再聯想到傳聞趙宗績一旦返京便會封王,讓人很難不得出,官家在打壓趙宗實,扶植趙宗績一夥的結論。
可這是為什麼呢?明明科舉考試時,還讓慶陵郡王當殿試的總裁官,一副要培養他接位的架勢。怎麼殿試一過,就開始對他釜底抽薪了呢?
不光是朝臣們不明白。趙宗實也一樣糊塗着呢。
得知這幾條任命後,他呆坐了一盞茶。方問自己的謀士孟陽道:「這是何意?」
「殿下,你是不是什麼地方得罪官家了?」孟陽試探着問道。
「沒有啊。」趙宗實有些煩躁道:「每日晨昏請安。循規蹈矩,連喘氣都不敢大聲。」
「那就怪了。」趙宗祐咋舌道:「官家怎麼會這麼做呢?沒道理啊。莫非真是為了加強邊防?」
「不可能。」孟陽斷然搖頭道:「孫汴和宋庠是我們的人。歐陽修和包拯,都是出了名的又臭又硬,且向來不賣殿下的賬。中樞兩進兩出,我們現在竟處在劣勢了。」
「不會吧?」趙宗祐驚訝道。
「事實如此。」孟陽嘆口氣道:「現在兩府八公,我們這邊有韓相公和王樞相。還有吳奎吳副樞三人。其餘五人,竟然全不是我們這邊的了……」
「可也不是趙宗績那小子的人吧?」趙宗祐不服道。
「怎麼說呢?似非而是。」孟陽滿嘴苦澀道:「這五人的名聲都很好,似乎是不偏不倚、唯皇命是從之臣。但他們不可能沒有偏向……歐陽修乃陳恪的老師,王珪是陳恪的同鄉。曾公亮是陳恪武學改革的鑑定支持者。包拯素來欣賞陳恪和趙宗績,曾經多次為他們說話……富弼這根老油條,不會輕易表態,但一旦官家有所傾向,他也會做個順水人情的。」
「所以我們是三比四,乃至三比五麼?」趙宗祐驚呆了。不是說大局已定了麼,怎麼轉眼就翻過來了?
「有這個危險。」孟陽陰着臉道:「所以我們得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竟讓官家下此狠手!」
「那個……」趙宗實終於說實話道:「會不會我在殿試通關節的事兒,被發現了?」
「啊?」孟陽和趙宗祐同時瞪大眼道:「你不是說,堅決不接受任何請託麼?」
「唉……」趙宗實鬱悶道:「說是一回事。做起來可就難了。大家之所以捧我,無非就是因為我仁義,將來跟着我有好處。我琢磨着殿試只是排個名次,又不黜落,何況推脫不掉的人也不多,就那麼十來個,把他們的名次往前挪挪,不過舉手之勞,無傷大雅。何必去惹得他們怨念呢?」
「這話倒也沒錯。」孟陽道:「是不是走漏了什麼風聲,被人拿住把柄了?」
「不可能。」趙宗實搖頭道:「這種事一旦泄露出去,那幾家子弟這輩子就算毀了,誰家敢泄露分毫?」
「如果官家真察覺到什麼,直接把他們打落三甲,或者尋個由頭讓他們下第,都是可以的。」孟陽緩緩道:「放榜之後,他們都名列前茅,可見應該沒有走漏風聲。」
「那就怪了……」趙宗祐摸不着頭道:「莫非官家就是想整我們?」
「為什麼整我?」趙宗實惱火道:「我還得怎麼做他才滿意?」他的王府可以說是家徒四壁,宮女內侍的數量,只有規制的三分之一。每日飲食絕少葷腥、即使正餐也不過三菜一湯,四季衣裳不過六套,換乾洗濕,從無多餘。
他的府里不養歌姬,甚至沒有妾室,他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唯愛讀書,大半的俸祿都變成了書籍。
自從奉命在西府協理政務後,他每日裏閱看公文上千件,夜以繼日,從無紕漏……讓樞密院的官員又羞又愧,工作效率竟然提高了一倍。
這一樁樁美談的背後,是他對自己殘酷的壓榨。堂堂大宋王爺如此自虐,所圖自然只有一件事。努力一旦遭到無視,難免生出各種鬱悶憤恨……
「殿下息怒,先問問韓相公的意思吧。」孟陽趕忙安慰道:「說不定另有深意呢。」
「嗯……」趙宗實吐出長長一口濁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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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生氣就有人高興。得知歐陽修和包拯入中樞,陳恪也得以參與軍機後,王雱按捺不住興奮之情,罕見的來到陳恪府上。
「現在看來,」他那張俊秀陰柔的臉上,寫滿了快意道:「你的擔心是多餘的吧!」
「呵呵……」陳恪笑笑,不置可否。
其實不怪趙宗實他們摸不着頭腦,因為這本就是一次陷害。王雱無從知道趙宗實為一些關係戶通了關節,這都無所謂,栽贓可不管你乾沒幹過。
王雱的方法簡單到令人咋舌,其心機之深,卻又令人毛骨悚然。
他本身就是國子監生,加之手裏有新學黨人做眼線,自然對今科呼聲最高的王俊民瞭若指掌。他知道對方與韓相公的公子關係匪淺,曾在韓琦老家讀書,並對其執弟子禮。
能得到韓琦的看重,王俊民本身的學識人才,自然出類拔萃。大家都把他看成是第二個劉幾……也就是後來的劉輝,認為他是奪魁的不二人選。
王雱和章惇關係很好,從那裏知道,劉輝當年中狀元,很大原因是他乃趙宗實看重的人。
現在王俊民是韓相公看重的人,又眾望所歸,中狀元似乎是水到渠成了。
王雱由此判斷。既然王俊民中了狀元也無可非議,那韓相公斷不會讓狀元旁落的。
如此順理成章的一件事,卻被王雱看到了機會。那就是內外信息的不對稱。
官家雖然在汴京城生活了一輩子,但實則目不能親見、耳不能親聞,所知一切都來自於左右。大臣和內侍們告訴他什麼,他就知道什麼,不告訴他的,他便不知道。
當然趙禎知道兼聽則明,向來保持多方消息暢通,相互印證,以免被大臣矇騙。但他近年來身體精力大不如前,軍國大事便讓他身心俱疲,早已不關注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王雱從李憲那裏打聽到,諸如王俊民呼聲最高之事,在科舉之前官家竟毫無所聞。一條計策便浮上心頭,他讓李憲在開考後,將此事稟報官家。但只說『王俊民為狀元』六個字,其餘的一概不說。
趙禎不了解前因,猛然聽說殿試還未開始,狀元便已經被預定了,自然會惱火的認為,自己的掄才大典,被考官們變成了討好大臣、謀取私利的盛宴?
如果換成別的皇帝,可能登時爆發雷霆之怒,下令徹查此事。然而趙禎性情陰柔,且心機深沉,短暫的憤怒後,他想的是利用這個機會,好好看看這幫人的嘴臉。
於是他破天荒的任命趙宗實為殿試總裁官。這個被認為是有特殊意義的任命,其實是趙禎對趙宗實的重要考驗——看看自己疾言厲色的諄諄教導,在他那裏到底還有沒有,哪怕一點用處。看看他有沒有膽量對大臣們說不!
王雱算準了,只要王俊民最後真是狀元,趙宗實這夥人就黃泥巴掉到褲襠里,說也說不清了。就算不是,那也攪黃了對方的狀元夢,所以怎麼都不虧。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雖然趙宗實被蒙在鼓裏,但他也曾有開脫的機會。就是當時楊樂道和王安石之爭……楊樂道十分熟悉王俊民的文章,將之定位狀元。但王安石對其不感冒,堅持要另選一位。
誰都知道,王安石是個沒有私心的人,而且學識遠勝楊樂道,他的選擇自然更公正。
如果趙宗實選擇支持王安石,哪怕保持中立,最後的狀元都不會是王俊民。
可惜,趙宗實只知道,楊樂道是韓琦選定的人,自然要無條件支持他……
結果,就掉入王雱挖的坑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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