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慕在半夢半醒間,感受着周身被一陣清涼的微風拂過,那風中似乎帶着一縷白檀幽香,像極了從前母親身上的味道,他下意識地輾轉挪動身子,覺得身下的錦褥柔軟的好似母親的愛撫,一寸寸慰藉着他酸軟疼痛的肌膚。身上刀割般的痛楚漸漸淡了些,濡濕的冷汗也在清風中消散開來,他悠悠醒轉,眼前是一線昏黃的燭火,跳蕩的光影映照在床前的素白撬紗帳幔上,倒給那慘澹的顏色暈染上了一抹溫暖的色澤。
那清風與香氣依舊縈繞在他身畔,原來竟不是他在夢中的奢想,他艱難地回首望向身後,看見琉璃屏風隔絕的一隅天地里,唯有妙瑛一人,正手執了素絹紈扇一下下地為自己扇着涼。朦朧的光線里,他看不真切,只覺得她的兩腮邊似有晶瑩的一點亮光,他心中一陣劇痛,那痛楚竟超過了身上疼痛,讓他有一瞬間的窒息,他終是令她傷心難過,落下淚來,可為何她的面容卻比平日裏還要溫婉、平靜,只是怔怔地在望着自己,唇邊緩緩漫起和潤的笑意。
楊慕全無力氣回過身去,只得轉着頭,喘息着輕聲道,「你……停了扇子罷,太辛苦了……」
妙瑛鼻中儘是濃濃的酸澀,她守在楊慕身邊,眼看着他因高熱、劇痛汗透衣衫,那汗來勢太過迅猛,來不及擦拭已湧出新的一層,薄紗中單緊貼在他身上,他薄薄的脊背便完整的呈現出來。她這才驚覺,不過短短几日,他已被折磨的形銷骨立,身形竟比少年時還柔脆單薄——他過了弱冠之年也並沒多久,還是一個如此年輕之人,可那屬於青春的光華,好似已在那白若霰雪一般的面色里漸漸地隨風化去。
妙瑛不忍看着他強撐力氣,輕緩地坐到了床邊,伸手試了試他額上的溫度,和悅道,「果然熱都退了,看來我也沒白給你打扇。這會兒覺得如何,疼得厲害麼?」
楊慕驟然聽她這般問,想着身上的傷處,臉上已微微有些漲紅,搖了搖頭道,「我沒事,累你掛心了。我……睡了多久?」
妙瑛輕嘆道,「有三日了,也不曾吃過東西,我給你倒些清水來,先潤潤喉嚨罷。」她說着起身去取壺中清水,倒在茶盞之中,因怕楊慕渴了太久一時喝得急了,便蹲在床邊,扶了他的頭,緩緩餵着他。她平生不曾做過這些,可不知為何卻並無陌生的感覺,只覺得楊慕眼睛裏如同企盼甘霖一般的渴望,看得她遍體生出一陣疼痛,原來柔腸寸斷確有其事,那樣綿密的酸楚,百轉千回的憐惜,好像業已將她的五臟六腑也一併揉碎。
妙瑛無聲的看着楊慕如飲瓊漿一般的喝下一杯杯清水,他的面容已不復從前的清朗,憔悴而全無神采,一雙眼睛裏卻滿含了感激和欲語還休的歉然,他確如佑堂所說,是個有些痴迂之人,如同美玉看似堅剛,實則容易折脆,可她就是愛極了他的痴,他的孝,他的不為所動,他的固守執拗,甚至他的無可奈何,以及他的註定失敗。
楊慕喘息了一陣,神思漸漸清醒,腦中想到的只有一事,雖有畏懼,亦不得不鼓足勇氣問道,「父親……這幾日,聖旨是否已下?」
妙瑛心中咯噔一下,垂目半晌無語,楊慕見狀心裏已清楚了幾分,不由地聲音顫抖道,「是斬立決還是,旁的什麼……可有定下日子?」
妙瑛握了楊慕傷勢未愈的手,搖頭道,「皇上三日前,賜了公公自盡,如今詔獄檢視完遺體,便可以由家人領回去了。」
楊慕早已預料到結果,像是一塊石頭水落浮出,也像是那石頭深深的砸進心尖,磨得他無法呼吸,雙唇顫抖了幾下,終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眼中卻已漸漸地蓄滿了淚水。他知道此時不該一味哀痛,忙用力深呼氣,仰頭將那即將墜落的眼淚生生逼回眼眶,「想來二叔家也不得保全,一併告訴我罷,我……受得住。」
妙瑛垂目一嘆道,「皇上奪了楊淇將軍職,以延誤軍機,結黨營私將其下了獄,抄沒家產。前日楊崇過府來望你,說起,他父親在獄中染了瘴氣,病逝了。」
楊慕含淚,哀聲道,「大哥沒受額外牽連,便已是萬幸。」他沉默須臾,奮力撐着雙臂似要起身。妙瑛忙扶住他,道,「你這會只安心養好身子要緊,餘下的事,你想起什麼,只管吩咐一句,我都替你做。」
楊慕聽得這幾句,身上好容易攢起的力氣登時便懈了一半,發抖的雙臂再也支持不住綿軟無力的身軀,只得俯下來,安靜地望着面前的青紗藤枕,低聲道,「我須得去詔獄,親自接回父親,再扶靈柩安葬,這是我為人子,能為父親做的最後一點事了。」
妙瑛一滯,待要勸幾句,又想到他的性子,儘管言辭柔和,認定了卻絕不肯更改,想要勸動他不那般親力親為怕是極難,她輕嘆了一聲,柔聲道,「知道了,明日讓太醫來為你上了藥,再讓又陵陪着你一道去就是了。早前楊家修建的陵寢,被人參了逾制,皇上已下令拆除,眼下一時也不宜找太過惹眼的地方,且安置在近處罷。我知你必要親自前去,所以更是要愛惜照顧好自己,你若是倒了,我就再也沒個倚靠了。」
楊慕心中滿是慘傷,知道妙瑛是安慰自己,更是鼓勵自己,想到這些日子她承受的驚懼、憂傷,是自己無法感同身受的,他不曾給過她太多歡愉暢快,即便有也只是一閃即逝,她卻時時帶給自己真誠的慰藉,傾注滿腔的關切。他忽然有些急切的想着,有生之年,他拼着這一身無用的血肉,也須守護好這餘下僅存的一點歡愉和幸福。
次日一早,太醫過府替楊慕看過了傷勢,聽聞他要起身乘車,自是不住搖頭嘆息,百般告誡如此重的傷該當好好休養,又仔細看了楊慕手上的桚傷,見指間包紮處終於不再流出膿血才略微滿意地點了點頭。
楊慕腿上自是一點氣力都使不出,稍稍動一下已是一陣劇痛,只得咬牙掙扎着從床上跪坐起來,再一點點蹭下床來。因父親終究是朝廷罪臣,他不敢穿着太過招人注目的麻衣,便以一身白衣代之,雖層層疊疊套了幾件,奈何白衣色淺,還是將臀腿傷口滲出的血跡淡淡的印了上去。他試着行動了兩步,已疼得雙眉緊蹙,渾身顫抖,幸而謝又陵從幫攙扶住他,才讓他不至跌倒在地。
「你多日不曾行走,乍一起身,雙腿自然綿軟無力。」謝又陵明白他的心意,亦不願多加勸阻,「你就權當我是拐杖好了,只管靠在我身上,我總歸能將你拉扯上車,再扶你回來。」
楊慕勉強一笑,道,「我當真是沒用,那日若不是你去宗人府將我帶出來,只怕我此刻已經死了。你的恩情,我不敢或忘,卻也不知該如何報答才好。」
謝又陵淡淡一笑,也不知該答些什麼,他從未想過要楊慕報答,只盼着楊慕能像從前那般,溫雅淡然,恬靜和潤,懷着對生命的虔誠喜悅,眼中望去的儘是世間美好之事,美好之人,心中自在平靜,那便足夠了。為着那人恬淡的眉目,赤誠的襟懷,別說一記扶助,就是讓他粉身碎骨,他亦覺得甘願。
二人登上車向詔獄駛去,楊慕座下雖墊着極厚的椅褥錦茵,依然不敢坐實,隨着車子輕輕晃動,背上便倏忽起了一層冷汗,他痛得雙目迷離,一時想到父親的棺槨只能從簡,又要預備將母親的靈柩遷出合葬,諸多事宜,直想得他更為心痛如絞。
詔獄的獄吏已聞得楊潛家人前來,不多時便從後堂中抬出一具棺木,楊慕一眼望去,那棺木甚為簡陋,粗製的木板凹凸不平,只得薄薄的一層,雙目剎時已湧出一股淚水。
謝又陵察覺他身子一晃,忙扶緊了他的雙臂,低聲道,「這太不成話,你別急,公主一定會給楊公尋一副上好的棺槨。」
楊慕心中痛極,神志卻冷靜,慘然笑道,「不必麻煩妙瑛,父親已是國朝罪人,身後事亦不宜招搖。」他口中這樣說,仍是不可遏制的傷懷嘆息,自己終是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着父親身後凋零,慘澹收場,就如同他在父親鼎盛之時,也沒有能力阻止他走向那毀滅之路。於國不忠,於父不孝,他這樣的罪人為什麼偏偏還要獨存於世。
他便是無法忘懷,曾經擁有過的天倫是人間極致的幸福,於是更襯托得目下的淒涼如同鋒利的刀刃,凌厲的割開他的胸膛,流淌出汩汩濃稠的鮮血。繁華事盡,似逝水東流,父親二十載歧路,到頭來仍是空負陌上繁花。而他自己呢?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正是因着他的無能,他的瞻前顧後,他的優柔迂頑,在往後的歲月悠長中,是該當他獨自品嘗痛失嚴慈的悲傷。
楊慕扶靈歸去,快到公主府時,才鼓了勇氣撩開帷簾一角,望向昔日那座富麗精巧的楊府宅院,只見大門上橫七豎八的掛着幾道斑駁大鎖,上面貼着敕書封條,門前階壁上荒煙漫生,塵土堆積,他愴然一顧間,五內積鬱的傷痛忽然間翻江倒海般一齊涌將上來,一口氣血直竄到喉嚨間,口中已充斥了濃烈的腥甜之氣。
一旁的謝又陵似有所感,轉過頭來凝望着他,目光關切中帶着深深的隱憂。楊慕不願讓人為他焦急難過,連忙抿住嘴唇,緊咬牙關,暫時將那溫熱的血含在口中。他在一片混沌茫然中,驀地想到,往事已不可追,他無力挽回過去,但此際他尚有愛妻幼子,有至親堂兄,這些人都在等待他的照拂,他的關愛,他的承擔。楊慕念及此,喉嚨微微一動,已硬生生將那口血再度咽回了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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