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華錄 第11章仰首望飛鴻

    時至端午,皇帝宴勛戚並二品以上官員於西苑行宮。這日一早,楊慕跟隨父親一道入西苑,朝拜了皇帝,又和一眾公卿貴戚相見寒暄之後,方入席落座。

    剛一坐定,便覺得有兩道如炬的目光自身旁射來,楊慕轉過頭,見一個頭戴翼善冠,身着絳紅色常服的少年正在打量着自己,那少年面目俊朗,神情里自有一種傲岸的怡然自得,看向他的目光里亦有幾分不羈和戲謔。

    楊慕如今對皇室成員也有些了解,見少年旁邊坐的是信王李佑延,便已猜出他是和信王一母同胞的慶王李佑堂。

    他微微頜首以示禮敬,佑堂見了,只輕輕一笑,移開了目光,轉頭去和佑延低語道,「那楊慕倒是比他父親生的規矩多了,尤其一雙眼睛,清澈溫良,不像那楊潛,簡直妖媚橫生。」他輕蔑的撇嘴一笑,「不過論姿色,他也就不如他老子太多了,過於端方,不夠味道。」

    佑延淡淡道,「別渾說,他是小瑛的女婿,好歹尊重些。他也好,楊潛也罷,那都是老爺子心尖上的人,你心裏怎麼想是一回事,嘴上可得收斂好了,別帶出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我這不是只和你一個人說嘛,看你緊張得那樣。」佑堂不以為然道,「莫不是你前日被父皇訓了一頓,便真的怕了?我就不服,那楊潛在外頭拆你的台,陷害舉薦你的人,父皇白被他蒙蔽,倒卻說你。我今日有心給你出一口氣,你且等着,我必叫那楊潛有下不來台的時候。」

    佑延素知這個弟弟衝動任性,肆意妄為慣了,驚道,「你可別亂來,今日這麼多人,不能做讓父皇面上難堪的事。」

    佑堂咧嘴一笑,卻不答話,佑延待要再問,只聽一陣馬蹄聲傳來,那御座高台下的馳道上已列隊好了數十匹駿馬,皆是御馬監精心調訓出的名品,此刻由奉御們駕馭,昂首緩步展示於眾人面前,御馬匹匹精壯,那純正的毛色在艷陽照耀下,發出油潤奪目的光輝,看得人一陣目眩神迷。

    皇帝對一旁侍立的趙旭笑道,「那烏孫天馬最是俊秀魁偉,朕甚愛之,回頭讓御馬監挑匹最好的,朕要送給小瑛當坐騎。」

    趙旭點頭道,「臣記下了,六公主的騎射功夫愈發的好了,是得這樣的神駿才配得上。」

    話音剛落,忽聽得一陣高亢的馬嘶聲,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匹虎紋龍翼的赤色駿馬正抖擻精神立於馳道盡頭處,馬背上坐着一個身着窄袖青色公服,頭戴玉冠的少年,因隔着遠,眾人也看不清那少年的樣子,只覺得日光下,他的皮膚欺霜賽雪般透亮,隱隱發出些淡金色的光芒,好似菩薩身旁鍍了金裝的俊美童子一般,熠熠生輝。

    那少年在馬背上朝御座拱了拱手,旋即一揮馬鞭,那赤色大宛良駒立時展開四蹄,在馳道上奔馳開來,眾人只見那少年蜂腰猿背,姿態流暢瀟灑,他一壁在座旁抽取出弓箭,從容不迫的引弓搭箭,只一個電光火石間,他已向那百步外的箭靶射出了第一箭,之後隨着□□駿馬一路向前,他連續彎弓射箭,馳過每一處箭靶時都射出一箭,一連射滿十支,此時他已奔到了馳道盡頭處,但見他玉手一勒韁繩,那馬兒長嘶一聲,前蹄揚起,隨後穩穩的停在了原地。

    這一連串的動作猶如行雲流水,又有兔起鵲落的迅捷,看得眾人眼花繚亂,連連叫好。再看那少年,依然端坐於馬背上朝皇帝欠身行禮,沒有說話亦沒有下馬的意思。此時侍立於箭靶處的內侍來報,那十箭每一支都正中靶心,可謂箭無虛發。

    皇帝定睛看去,卻被一團金光晃了一下眼,他眯起眼睛問趙旭,「這是御馬監的人?還是哪家的孩子?箭法騎術都不錯,讓他下來,朕看看。」

    趙旭微微一笑道,「臣讓他下馬拜見皇上,您仔細看看認不認得。」說着他朝那少年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來。

    青衣少年微微頜首,下馬低頭行至御座前,對着皇帝拜倒道,「女兒叩見父皇,適才多有失禮之處,父皇切勿怪責。」言罷,她揚起一張俏臉,正是六公主李妙瑛。

    皇帝又驚又喜,沒想到竟會是她,又見她扮作男裝打扮,更顯得瀟灑飄逸,容光照人,不禁開懷笑道,「原來是你這丫頭,朕還費力猜是哪家小兒郎有如此本領。怎麼也不告訴父皇一聲,定是你和趙旭兩個偷偷商議好的,只瞞着父皇一人。」

    妙瑛燦然一笑道,「父皇只說,女兒剛才的騎術箭法好不好?」

    皇帝笑道,「好,好得很。」他情不自禁的撫掌嘆道,「小瑛文武全才,若是為兒郎,父皇當把大位傳給你啊,可惜你又是個女兒身。」

    佑延本微笑看着這一幕,聞言猛地一震,險些將手中的茶盞滑脫,惹得佑堂側目看了他一眼,他急忙穩住心神,卻不免驚詫於父皇竟會在這種場合下公然這般說話。

    楊潛將佑延的細微舉動皆看在眼裏,不由露出一絲得意的笑,他心裏高興,一則是為佑延受了打擊,二則是為他教導楊慕討好妙瑛,看來通過妙瑛來博得皇帝的好感,確是再便宜不過的選擇,只不知這混小子有沒有想清楚這點,他思量着,下意識的看向身旁的楊慕。

    楊慕的目光落在了正要落座的妙瑛身上,見她瑩白似玉的臉上因適才一番動作染上了一層粉色的薄暈,那顏色像極了面前這隻粉彩過枝桃樹紋杯,清透可愛,她神態瀟然,眼澄如水,坐定後微微探首,似在人群中尋找着什麼,直到目光與他相交,她的黛眉輕輕一揚,嘴角便已勾起一抹明艷的笑意。

    楊慕的心砰砰的亂跳了兩下,連忙垂下眼睛,再不敢去看妙瑛,餘光看到佑堂站起身來,向御座拱手高聲道,「父皇,六妹露了這一手,看得兒子心癢難耐,兒子也想下場演練一回,只當博父皇一笑罷。」


    皇帝欣然點頭道,「很該如此,朕聽說你這半年專注武藝功夫,正想看看你有什麼進益。」他轉頭吩咐內侍道,「給十七爺準備一匹好馬來。」

    佑堂欠身領旨,又朗聲笑道,「兒子還有一個請求,這射柳原是競技,一個人玩倒顯不出趣味來,不若兩個人比較更助興味。兒子想請楊大人一道下場。」他轉顧楊潛道,「不知楊大人可否賞小王一個薄面?」

    一語畢,他的袖口已被佑延緊緊的拉了一下,他笑着俯身下去,只聽佑延急道,「你又打的什麼主意,拉上楊潛做什麼?」

    「哥哥別急,楊潛未必敢應,他那風濕宿疾每逢此季都要狠狠發作,別說催馬拉弓,只怕連穩穩端坐馬上都不能,你且看他如何出乖露醜就是了。」佑堂低聲道。

    佑延一怔,看着弟弟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想到他說過要為自己出口氣,原來就是用這個法子,當此場合,楊潛若不應自然尷尬,若應了結果亦會難堪,這卻是個為難人的好方法。念及此,佑延淡淡一笑,也就不再多話。

    皇帝亦有幾分躊躇,他素知楊潛的風濕,疼起來關節酸楚難耐,連站一會都會覺得支撐乏力,哪有力氣騎馬射箭,他蹙眉看向楊潛,心裏已浮上幾分不忍。

    楊慕坐在楊潛身邊,感受到父親的身體因佑堂一句話而驟然一緊,那捏着鬥彩團蓮高足杯的手在微微發抖,指節因用力過度已現出一片青白之色,他胸中剎那間蒸騰起一陣不平的豪氣,當即起身對皇帝恭敬道,「啟稟皇上,臣父近日身體不適,恐不能下場,又不敢負了殿下之邀,故臣斗膽,請旨代父射柳,臣技藝不精,還望殿下海涵。」最後兩句話,已是對着佑堂而說。

    佑堂沒想到楊慕這樣一個清雅俊秀的小子竟有勇氣當眾射柳,雙眉一挑,轉而看向楊慕,上下仔細打量着,但見他身材清瘦,腰間的革帶系得不松不緊,正好顯出他纖巧細緻的腰身,不禁輕蔑的一笑,看來這場比試已不在話下,全然沒有任何挑戰了。

    皇帝含笑點了點頭,楊慕和佑堂欠身領命,走到場邊,內侍已牽來兩匹馬,一黑一白。佑堂毫不猶豫的選了黑馬,翻身上馬的一刻,他又挑釁般的看了一眼楊慕。

    待兩人準備就緒,內侍指着遠處懸於柳下的兩隻葫蘆,示意他們可以開始。

    佑堂轉身看向皇帝,躬身道,「父皇,往年射柳都是矢中柳枝,葫蘆墜地,內中所藏鵓鴣飛出,比誰的飛鳥騰空更高就算贏,兒子覺得這比法純屬巧合,不見真正實力,不如換個玩法,待葫蘆墜地,飛鳥躍出,再射擊那鵓鴣,如此方顯出真正本領,不知父皇以為如何?」

    皇帝淡然一笑,知道佑堂是有意顯示其箭術,但他也想看看楊慕是否有真本事,便點頭道,「也罷,就依你說的罷。」

    佑堂心中得意,也不客氣,當即取下弓箭,瞄準一番,對着那百步開外的柳條發力射出,只聽錚的一聲鳴響,簇箭正中柳枝,下懸的葫蘆應聲落地,在碎開的一瞬,事前藏在裏面的鵓鴣也掙扎着飛出,那鵓鴣腳上系有銅鈴,發力時雙腳震動,鈴鐺發出一連串清悅的聲音,煞是好聽。待鵓鴣輾轉飛騰,躍到半空,佑堂才從容搭箭,須臾,只聽嗖的一響,鵓鴣的脖頸已被簇箭橫穿而過,倏忽墜在了地上。

    眾人發出一串叫好聲,讚嘆過後,場中漸漸安靜,數十雙眼睛齊齊盯向楊慕,都等着看他如何發揮。

    楊慕見那鵓鴣被一箭封喉,心中掠過一絲惻然,神思一動,旋即引弓瞄準,停頓了片刻,他臂上發力,簇箭便夾着風聲呼嘯射出,在放箭的一瞬,他雙腿一夾馬腹,那白馬當即如電如露般的向前奔去,眾人只見眼前白光一閃,楊慕已奔至遠處,在那柳葉落地前伸臂一抓,將那細嫩的柳枝握在了手中,隨後引馬回身,將手中的柳枝高高揚起示意,再催動白馬快步返回了御座之下。

    台下眾人見楊慕露了這一手,都暗暗叫好,須知這番技藝,不光考校箭法,更是騎術精湛的體現,於如此快的速度縱馬馳到,接住斷柳,當真比射中那尚未飛高的鵓鴣難度要大上許多。但如此一來,不免又違背了事前說好的規矩,眾人一時想要叫好,卻又覺得不妥,都覷着皇帝的面色,等待觀望着。

    果然佑堂不悅道,「說好的射鵓鴣,怎麼又突然變成了射柳枝,你臨時變卦,是什麼意思?」

    楊慕下馬,拜倒在地道,「殿下技藝精湛,臣自愧不如,臣臨時起意,違反了規矩,請皇上責罰。」

    皇帝微笑頜首道,「那你便說說,為何忽然改了規則,要去射柳枝?若能說出合理的解釋,朕便不計較你違約的事。」

    楊慕緩緩抬首道,「臣聽聞從前宋元二朝做此戲,不僅要射端柳枝,更要策馬拾取那斷柳,這不光是對射技的要求,亦是對騎術的要求,臣適才聯想古人,便忽然起意想要效仿一番,此其一。其二,此時春夏交接,萬物孕育化生,臣不忍傷生,以干天和,故此才違背和殿下的約定,改做射柳拾柳之戲。」

    皇帝注視他平靜真誠的眼神,知道他所說皆是肺腑之言,不由得一陣欣喜,「誠義是個仁善的孩子,朕不追究你違約之責,你與佑堂技藝相當,今番較量各有千秋,就算是個平手罷。不過你心思既巧,用意又出於仁心,朕就將你適才所騎的天馬賜名皎雪聰,賞賜於你了。」

    楊慕正喜那白馬與他配合默契,仿佛跟他有緣一般,聞言,立即叩首謝恩,一俯一起間,他聽到佑堂低聲嗤道,「巧舌如簧,婦人之仁。」

    再抬首時,佑堂卻已笑道,「原來都尉心地這般寬厚,倒是我想得不夠周全了。」他目光忽然落在遠處地上閃亮的物事上,「咦,你的東西掉了。」

    楊慕回首,見一根笛子正橫在身後路中間,再一摸腰間,果然不見自己那支碧玉笛,想來是剛才縱馬奔馳時掉落的。他本來並不想隨身攜帶那笛子,還是臨出門前父親特意囑咐了一句,要他今日帶上,他不解其意,也不好多問,只依言將笛子系在革帶上,不防卻墜了下來。他有些尷尬,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也不知是否該回身去撿拾,心中發窘,臉上便起了一層的紅暈。

    妙瑛望着遠處的玉笛,又看看近前楊慕愈發漲紅的面色,心念微動,轉頭看向侍立在側的謝又陵,後者會意,當即走下高台,拾起笛子,返身行至楊慕身前,雙手奉上,含笑溫言道,「都尉,您的笛子,請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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