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子 第28章瞳人

    杏娘是羅浮鎮遠近聞名的繡女，經她手織出來的繡品無不精巧絕倫。她織的動物栩栩如生，花樹嬌艷逼真，仿佛下一刻就會從繡布上飛下來，落到人們面前。

    因繡技了得，洪宣七年，朝廷徵集繡女，杏娘毫無疑問地被徵集了。

    「誒大人您請坐，請坐。」杏娘的父親殷勤地用袖口擦乾淨破舊的板凳，對着一個錦袍青年點頭哈腰。

    青年微微頷首，眉尾一挑，狹長的鳳目里瀲灩一片，「本官奉命挑選繡女，聽聞姑娘猶如織女下世，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杏娘垂下頭，面頰微紅。

    她也讀過兩年書，識得幾個字。想來「玉人之姿」用來形容這人再恰當不過了。平日裏所見之人全是粗俗之輩，例如村口屠豬的張鐵柱，西邊伐木的李三陽，哪裏有機會見到這等風流人物。

    有御旨在身，分明是可以直接帶走任何一位繡女的，他卻客氣地詢問自己的意見，絲毫沒有官家的做派。杏娘當下便對這人起了好感。

    正是她嚮往的類型啊。

    「羅浮鎮距離都城極遠，恐旅途勞頓，姑娘先準備準備，我們明日啟程可好？」

    他交代完了以後便自行離開去驛站歇息，杏娘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卻動了少女懷春的心思。

    入夜，杏娘展開一張巨幅，穿好針線，凝神看着空白的繡布。

    青年的眉目在腦海里顯現。

    針尖小心翼翼地穿透繡布，再從另一邊穿過，杏娘指間猶如飛舞的蝶翼不停地在布上穿梭。

    黃豆大小的燈芯顫抖着，照亮逐漸成型的人體。

    男子的玉冠，眉眼，嘴唇，衣袍，一一在她手下展現。

    這分明就是下午的青年。

    天將亮時，雞打了第一聲鳴。

    杏娘嚴肅的神情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就快好了，還剩最後一針——

    針尖刺透雪白的布面，杏娘食指毫無防備地被扎了一下，殷紅的鮮血瞬間浸透布上之人的右眼。

    都說畫龍點睛，杏娘存的正是這個心思，才故意把眼睛留到最後來繡，沒想到反倒出了岔子。

    不過被扎了一下這種事，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她並沒有在意，只簡單地清潔了一下。

    可惜了這一晚上的心血啊……原本清爽乾淨的青年右眼突兀地變成了紅色，平添了幾分邪氣，要不是這艷麗的紅色，倒真像是那人躺在地上一般。

    可是這血紅的眼使布上之人看起來便是另一個人了一般。

    杏娘嘆了口氣，湊到畫上想仔細看看那隻污濁的右眼。

    羅浮鎮的繡女杏娘成了瞎子。第二天一早，這條消息便傳遍了整個小鎮。

    「沒有辦法……姑娘保重，某先告辭。」在請來的名醫也宣告無藥可救之後，他毫不猶豫地離去。

    一個盲眼的繡女——

    她再也碰不了針線活了。

    杏娘大叫着告訴湊熱鬧的人，她沒有瞎，她能看到！

    她看不到樹木，看不到花草，看不到高樓，卻唯獨能看到她傾慕的那個人，他含笑溫和的樣子，和昨天下午所見一模一樣——只除了猩紅的右眼。

    為什麼自己什麼都看不見卻唯獨能看到他？

    或者說不是真正的他，而是自己繡出來的「他」。

    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因為接受不了瞎了的事實而瘋了。

    「你不是喜歡我嗎？你不是眼裏只看得見我嗎？我讓你如願以償，你怎麼還不高興呢？」一個溫和的男聲在腦海里響起，帶着不滿意的困惑。

    「你不是他！你是妖怪！」杏娘算明白了，這是她針下的妖怪。

    「我是他啊，你看，我們不是長的一模一樣嗎？」

    杏娘只能掩了臉哀哀哭泣，刺繡是她最愛的事情，如今雙目不能視物，所見只有一個人像，什麼也幹不了。惶然無措的她感覺未來一片灰暗。

    沒有人相信她被妖怪所害，曾經因她的繡工而親近她的客人如今更無一人。

    無所事事的杏娘只能終日坐在庭院裏發呆。

    沒有人知道她在看什麼，儘管大家都知道她已經是一個「瞎子」什麼都看不見才對。可是她的眼神又看起來仿佛她在注視着什麼。

    好像她的眼裏只有她正在看的事物——瞳孔全被這事物佔據。

    「為什麼不高興？」又是那個聲音，好聽得不像話。

    杏娘默然不語。

    沒有得到回答，瞳人也不在意，只是仍然用疑問的語氣問：「能夠每天見到我，這不是你的心愿嗎？」

    「是我弄錯了什麼嗎？」

    「不……你沒有錯，錯的是我，不該把你繡出來，引火上身。」她捏緊裙角，太過用力的指尖泛白，咬牙切齒地說。

    「我不明白。」尤帶困惑的男聲聽起來極其無辜，然而杏娘卻已經懶得搭理他。

    面對妖怪，她無能為力。反覆跟別人講事實，卻只被誤認為是瘋了。

    「哦，我知道了，是因為我沒有實體的原因吧？」他恍然大悟，語氣也變得歡快了起來，似乎是對自己得出了正確答案而沾沾自喜，「看得到，摸不到，一定是因為這樣對吧？」

    杏娘不想說話。

    這是故意捉弄我嗎？她心下苦澀。

    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繡女，何德何能招惹上此等妖怪？

    黃昏時分，杏娘摸索着進了屋，兩道青煙從她眼睛裏飄出來，漸漸地化成人形站在她面前。

    「杏娘，你看我，」他迫不及待地抓住她的手觸摸自己的臉頰，「你看看我！」

    入手之處猶如絹布般冰涼滑溜，完全被不似人體的觸感。

    杏娘瑟縮了一下，眸中露出驚懼之色。

    她能夠看見實物了——藤椅，衣櫃，地板，和平時毫無二樣。

    是因為這妖怪從自己的眼睛裏出來的原因嗎？

    注意到杏娘的神情，他笑得有些勉強，「杏娘為何總是害怕我？我不會傷害你的，你信我！」

    我還沒有傻到相信一個妖怪的地步，她眉毛微蹙，心下排斥。

    「怎麼杏娘還是不高興？現在我完完整整地站在你面前了啊，你能夠感受到我，能觸碰到我，能和我說話，這難道不好嗎？」他懵懂的表情看起來像一個三歲稚兒。

    「我並不因此感到高興。」她嚴肅地看着第一次面對面相見的妖怪，頗有些憤怒。

    「可是我很高興啊。」瞳人左眼漆黑的眼珠寫滿不解，右眼血紅卻是滿滿的邪氣，「我在杏娘的眼睛裏，杏娘只能看見我一個人，再也看不見別的東西，我很高興。是杏娘創造了我，我是杏娘的感情寄託，可是為什麼我如此愉快，你卻和我相反呢？」

    她冷冷地看着瞳人，「因為我喜歡的並不是你。你的所作所為只會讓我厭惡你。」

    瞳人迷茫了起來，「可是我只是想讓杏娘變得開心啊。」

    杏娘冷哼一聲，「你為什麼非要纏着我不放？」

    「我說了啊，我喜歡杏娘，杏娘喜歡這張臉，我就讓你只能看到這張臉不好嗎？我這都是為了杏娘啊！」

    強詞奪理！絕對的強詞奪理！

    杏娘氣得幾乎渾身發抖，太無恥太不要臉了！

    還偏偏要用那樣一副天真、理所當然的表情，讓人想反駁都不好意思。

    「一定是哪裏搞錯了……等時間久了，杏娘自然會開心起來的。」瞳人眉目含笑，十分自信，「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讓杏娘開心起來的。」

    這就是瞳人和原身不一樣的地方，那個人總是一副含蓄有氣度的樣子，何嘗會像這妖怪一樣喜怒形於色？各種情緒不加掩飾，像個心智未開的小孩子。

    「只要你離開我就開心了。」

    瞳人神色黯淡了一瞬間，馬上又揚起笑臉：「才不會離開呢。我喜歡杏娘啊，才不要離開。」

    杏娘別過臉，冷哼。

    瞳人只能在黃昏至雞鳴時分存在，因為正是這段時間他被創造出來，其餘的時間他只能存在於她瞳孔里，佔據了她所有的視線。

    對於此他感到很滿意。白天的時候滿足了杏娘「想隨時看到傾慕的人」的願望，自己也因為杏娘只能看到自己一個人而愉悅，晚上他可以實體化，讓杏娘盡情撫摸觸碰他——雖然她從來沒有主動出過手，都是他自己湊上去求撫摸。

    看到她眼中的抗拒，他感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不過這點情緒很快就被他拋到一邊，滿心滿眼都是「一定會讓杏娘接受我的」的志氣。

    真好啊。他希望這樣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春去秋來，杏娘日復一日地坐在庭院裏，感受天地的變化。

    燕子來了，夏花開了，秋風掃過，大雪覆蓋。

    「咦杏娘那隻燕子在我們家房樑上築巢了誒！」

    「……是我家，不是你家。」

    「杏娘，老燕子生了好大一窩蛋全都孵出來小燕子了！」

    「杏娘你看荷花開了！」

    「……我只看得到你。」

    「這也對哦。」他靦腆一笑，似不好意思又似欣喜。

    「葉子黃了，荷花也凋謝了啊。」

    「冬天來得好快，杏娘明天要多穿點啊，可別着涼了。」

    瞳人盡心盡力地做她的眼睛，給她講每天的景色變化，以及外界事物，甚至模仿他見到的那些有趣的對話、動作來逗她笑。

    這傢伙的聲音每天都如此聒噪。杏娘已經從最開始的憤怒漸漸平靜了下來。沒有辦法解決的事，不如平心靜氣的接受。

    盲就盲了……憑着紮實的繡工，她琢磨出了盲繡。

    自然是比不上之前的巧手，不過一年的時間也足夠她恢復了五六分，能夠繡一些普通的花式，對此她還是比較滿意的，只要勤加練習，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夠達到之前的水平了呢。

    杏娘的心態是極好的。

    「外面是什麼聲音？怎麼那麼吵？」

    自從目盲以後，她的聽覺就變得異常靈敏，此刻察覺到了不同於平時的喧囂，這樣的熱鬧場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沒什麼啊，」瞳人明顯停頓一下，接着若無其事地說，「不過是有新嫁娘的轎子經過罷了。」

    「是嗎。」她淡淡道。

    「恩恩對啊。」看她似乎相信了他的話，瞳人語氣歡快。

    「你撒謊的本事倒是越來越高超了。」杏娘帶着幾分譏誚地說。

    「我沒有……」他的聲音弱了下來。

    「杏娘姑娘，可還記得某？」談話間一個修長的身影踏了進來。

    無比熟悉的聲音，是她每天都會聽到的聲音——卻又不是同一個人發出來的。

    「大人……？」杏娘茫然。

    「正是本官。今日是皇上徵集繡女的日子，某正巧途徑羅浮鎮，便順路過來探望一下姑娘。」

    聽聞此言杏娘不知所措，「多謝大人關心。」

    「這是……杏娘的眼疾已經好了嗎？」看着完成了一半的繡品，青年詫異道。

    「尚未恢復……只是閒來無事，隨便練練手罷了。」得到這樣的稱讚本應是歡喜的，但是此刻杏娘心裏不知為何卻是平靜無比。

    「若不是這突如其來的眼疾，姑娘此刻本該在宮裏的……實在是可惜。」

    她垂頭不語。

    「聖上見了姑娘的繡品都多加讚賞，某看姑娘盲繡也如此出色，不如來我府上？」他輕笑一聲，怕她誤會連忙解釋，「某府上正缺一個像姑娘一樣的繡女。」

    然而杏娘心下明白，這是看她不方便，沒有了謀生的手段而同情她罷了。好歹一個官員，怎麼可能缺一個小小的繡女呢……更何況還是一個瞎了的的繡女。

    一邊是傾慕的人，一邊是作為一個盲女可能會給傾慕的人造成的麻煩。幾乎是毫不猶豫的，杏娘脫口而出：「就不必麻煩大人了。」

    說完自己便愣住了。

    青年也沒想到竟會如此迅速被拒絕了，很快便反應過來，也不勉強，寒暄了幾句自行離去。

    耳聽得腳步聲遠去，直至再也聽不見，她仍呆呆地坐在藤椅上，捏着那枚細細的針，抵着絹布卻久久不落下。

    「……杏娘。」

    她恍然回過神，口氣淡然：「有事？」

    「我好開心。」

    「干我何事。」

    「你沒有跟他走。」

    「只是不想給他增加麻煩而已。」

    「我知道啊。」

    他用一貫歡喜的語調說話，杏娘視線里所看到的瞳人似乎連右眼的邪氣都沖淡了不少，充滿了歡喜之色。

    「杏娘真是個善良的人。」瞳人用真誠的語氣感慨道，「為了不給喜歡的人增加麻煩寧願留下來……不過沒關係啊，杏娘你看我就好了對不對！還有我在你身邊啊！」

    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難道不是你……她有心用極其惡毒的語氣諷刺，話到了嘴邊不知為何卻說不出來。

    瞳人不知道什麼叫替代品，卻甘願充當這樣一個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