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 第一百四十六章

    劉慶暈倒後,即被大張旗鼓抬出中軍大帳。

    楊瓚收起金尺,行到帳前,清了清嗓子,大聲斥責賊虜侵我國朝之心不死。

    城下大敗,不念陛下寬容,許其內附,不思感沐天恩,反以怨報德,恩將仇報,假以牧民之口,告邊軍殺良冒功。更矇騙監察御史,意圖擾亂-軍-心-民-心,壞邊鎮隘口。

    事情敗露,猶不知悔改,反-蛤-蟆-夜哭,鍛煉羅織,一口咬定是劉柱史授命。

    幸虧張總戎火眼金睛,洞察秋毫,明辨真偽,面指其心惡毒。

    「其居心險惡,盅蠆之讒,十惡不赦!雖斬不償其罪。」

    「劉柱史為人剛正,憂國憂民。一時不察,被其蒙蔽,實痛心疾首,恨之切骨。直言枉負聖恩,痛悔交加。」

    故而,氣恨難平以致暈倒,便十分容易理解。

    「賊虜之惡,萬死難贖!」

    楊御史正氣浩然,言之鑿鑿。

    滔滔不絕之下,直將賊虜打上萬惡標籤,該劈十八道天雷,被閃電打成飛灰。

    群情激憤,同仇敵愾,通斥賊子可惡,當殺!

    日前營中嘈雜,城外起火,一片兵荒馬亂,以及劉柱史臉上明晃晃的三道淤痕,都被選擇性忽略。

    楊僉憲言是賊子居心險惡,蒙蔽監察御史,意圖擾亂-軍-心-民-心,眾人一律點頭。

    楊御史說劉慶被氣昏,那就絕不是被抽昏。誰敢提出異議,直接拳頭招呼。

    鎮虜營上下,無論指揮同知,千戶百戶,還是總旗步卒,都是一同歷經廝殺,舉刀對抗韃靼,戰場裏結成的交情。

    有一個算一個,為同袍,為自身,都不會揭穿楊瓚之言。

    況且,劉慶兩度進營,都是雙眼望天,鼻孔對人。其來意不善。眾人心知肚明。早對他看不順眼,憋一口悶氣。

    現如今,甭管是氣昏還是被-抽-昏,總之是大快人心。

    這個情況下,高興且來不及,沒人會深究,也不可能深究。

    「劉柱史一心為國,嫉惡如仇,當為我輩楷模!」

    軍漢不善言辭,說不出個五四三,營中還有主簿文吏,不乏體會上官之意,能言善道者。

    不過半日,「劉柱史誤信-奸-賊,險釀成大錯」之事,便在鎮虜營傳播開來。

    將官衛卒乃至役夫邊民,都曉得這位「剛腸嫉惡」,被賊虜生生氣昏過去的監察御史。

    真假與否……有關係嗎?

    眾人只需曉得,楊僉憲一心為大家考慮,功勞賞銀一概不缺,禍患都被扼殺在萌芽,已然足夠。

    虛言如何?

    指鹿為馬又如何?

    腦袋系在褲腰帶上,用命換來的實惠,被輕飄飄幾句話斷送,甚至扣上莫須有的罪名,才該拼死一爭,抽刀子殺人

    !

    殺良冒功?

    哪來的良?

    別部附庸,京衛和營衛不了解,邊軍卻是幾番照面,打久了交道。

    夏秋放牧,冬春為匪。

    搶-劫-糧食牲畜,殺起人來,眼都不眨一下。

    戍衛邊塞,見多揚鞭放牧,揮刀殺人的「牧民」。

    現下,別部戰敗,營地被燒,阿爾禿廝隨時可能再至,附庸部落失去庇護,乞求內附,不過是權益之舉。

    等到仇家退走,從大明得到足夠的好處,部落恢復元氣,九成以上會刀口轉向,衝破邊軍,搶劫邊民,舉部叛回草原。

    這樣的情況,不是一例兩例。

    凡在邊塞戍衛五年以上,都能舉出先降後叛的白眼狼。提醒新兵,豺狼性惡,改不了吃肉,一時心軟必遭反咬。

    戰場之上不能猶豫,戰場之下更不能遲疑。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軍漢都能懂得的道理,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卻不明白。

    不是萬不得已,楊瓚也不想擼起袖子,冒險施行此計。稍有不慎,即是舉朝為敵。

    只能說逼到份上,不想被活活氣死,只能抄起傢伙開揍。

    對手是誰,已不重要。

    與顧卿商定之時,楊瓚便知道,第一子落下,再無回頭路。

    棋局既定,哪怕對上六部九卿,甚至內閣,他都要一步接着一步,繼續走下去。

    劉慶被抬走,安置在右營一座軍帳。

    張銘提起長刀,領護衛策馬出城,巡邏牆子嶺一帶,搜尋漏網之魚。

    城外營地被燒,壯丁被萬戶亦卜剌殺死,婦孺被徐姓商人帶往草原,本以為掃清收尾,結果仍被劉柱史找上門來。

    這次是個冒牌貨,難保下次不是別部牧民。

    懷抱僥倖心理,實非聰明之舉。

    思量一番,張總戎親自領兵,誓要將鎮虜營四周清掃乾淨。

    出城不久,遇到應城伯孫鉞。

    知曉對方接到敕令,將接替戰死的溫總戎鎮守薊州。張銘打馬上前,一拳捶在孫鉞肩上。

    「你這殺才,到底遂心!」

    孫鉞大笑,反捶回去

    。

    「京城的日子,我實在過不慣。朝堂上的那些彎彎繞,見着就心煩。不如仿效先祖,戍衛北疆,為國殺敵!多殺幾個韃靼,將伯顏逐走漠北,才不負皇恩,不愧對先祖留下的這杆-長--槍!」

    「自土木堡之後,賊虜益發猖獗。」

    「是啊。」

    「那些草場,本都是我朝的州縣衛所。」

    兩人拉住韁繩,向東眺望,磨刀峪之外,本為國朝疆土,卻連年被韃靼蠶食,直逼城下。

    洪武、永樂乃至宣宗年間設立的衙門衛所,營台地堡,現都孤立荒原。風吹日曬,為韃靼馬蹄踐踏,均成殘垣斷壁。唯在朔風飛雪中,追憶洪武之威,永樂之盛。

    不至朔北,不曉雪冷。

    不睹邊塞,未感恥寒。

    身為功臣武將後代,眼睜睜看着邊塞被侵,先祖打下的疆域失於己手,如何不痛心?

    偏朝中多是「懷仁」之輩,即便打了勝仗,也要講究仁義道德,實行優撫,許心懷鬼胎之輩內附。

    牧民可憐?

    死在「牧民」刀下的邊軍邊民,誰來可憐?

    長居京城,看不到北疆,行優撫之策,恰如東郭兼愛豺狼,可笑得令人痛心。

    張銘孫鉞並馬而立,都未出聲。

    眺望覆蓋白雪的草原,胸中似有烈火燃燒,神情卻愈發的蒼涼。

    他們都知道,楊瓚所行實為險策。

    但是,為血灑薊州的千百英魂,為無辜枉死的邊民,為堆疊在城下的屍身,終選擇站在楊瓚身後。

    行之無悔,義無反顧。

    朔風起,飛雪漸急。

    孫鉞打馬回營。五日後,他將前往密雲,掌武將印,鎮守薊州。

    張銘掉頭向北,繼續巡視荒原。

    寒風呼嘯,似刀划過臉頰,不覺半點疼痛。

    鎮虜營中,幾名軍漢提着木桶,扛着鐵鏟鐵鍬,走到中軍大帳前,鏟起凍結的血水,收起斷頭屍身。

    忽然,一個老邊軍停下動作,皺起眉頭。

    「不對。」

    餘下人抬頭,面露不解。

    哪裏不對?

    「這是個漢人。」老邊軍道。

    「什麼?」

    「看虎口。」

    屍身尚未僵硬,老邊軍翻過牧民掌心,指着虎口和指腹,道:「一看就知道,這是握鋤頭的手

    。韃靼手上的繭子,可不是長成這樣。」

    話落,又扯開皮袍,查看過肩頭痕跡,幾名軍漢都沉默了。

    片刻,有人恨恨的唾了一口。

    「十成是個漢賊,便宜他了!」

    韃靼固然可恨,叛-國之人更加可恨。

    聖祖高皇帝打下江山,和韃靼的祖先是死仇。幾代的仇怨,遊牧民族和農耕文明固有的矛盾,非輕易可解。

    身為明人,不思保家衛民,反背棄家國,投靠仇敵,祖宗都要蒙羞。

    「這樣的還收什麼屍,合該丟去草原,送進狼腹!」

    「別嚷嚷。」老邊軍忙道,「咱們能看出不對,幾位大人能不曉得?既然大人說他是韃子,那他就是韃子。都嘴巴嚴實些,別亂說。惹出麻煩,老子絕不輕饒!」

    軍漢們點點頭,繼續鏟雪,不再多言。

    少頃,積雪鏟淨,軍漢們提出木桶,走出城門,架起一堆乾柴。

    火光點亮,濃煙升起。

    很快,屍體便被火焰吞噬。

    寒冬臘月,雪積三尺,最厚的地方能沒過膝蓋。

    土地凍結,鏟子下去,似敲在岩石上。別說挖坑,連塊土都鏟不起來。

    屍身只能火葬,骨灰裝進陶罐,待春暖再行安葬。


    對叛-國之人,軍漢極是痛恨。不是上官下令,壓根不會為他撿骨。

    化成灰,灑在城下,被人踏馬踩,才是該有的下場!

    入夜,劉慶醒來,臉頰上過藥,沒有腫起,仍是火辣辣的疼。

    撐起身,仔細四周打量,發現身在陌生軍帳。

    下了矮榻,幾步走到帳前,掀起帳簾,門前守衛聽到動靜,當即架起長矛,將他擋了回去。

    「爾等安敢!」

    踉蹌兩步,劉慶怒目而視,高聲道:「我乃朝廷命官,爾等無視王法,將我囚禁在此,究竟何意?!」

    無論劉慶怎麼叫,怎麼喊,守衛半聲不吭,依舊架着長矛,不許他走出一步。

    最後,劉柱史喊得嗓子沙啞,喉嚨冒煙,不得不退回帳中。

    拿起茶壺,竟空空蕩蕩,一滴水沒有。

    氣得丟到桌上,坐回榻邊,惱怒之餘,心中開始打鼓。

    身陷此地,隨行文吏護衛都不見蹤影,根本無法傳出消息。

    劉柱史摸着臉上的傷痕,生出不祥預感。

    難不成,對方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真要殺了他?

    不

    !

    不會!

    劉慶連忙搖頭,臉色卻變得煞白。

    思來想去,不由得開始後悔,送出彈劾奏疏,該儘速返回京城,要麼就去大同。偏偏為了名聲,主動跳進火-坑!

    以為失算,劉慶愈發懊惱。

    思及楊瓚所言,又添一層恐懼。

    如果,只是如果,真如楊瓚所言,薊州延慶州均牽涉在內,回京的同僚怕是凶多吉少……

    接下來三日,劉慶困在帳中,如籠中之獸,愈發感到焦躁。前路不明,生死操於他人之手,命運似風雨飄搖,當真是蹀躞不下,忐忑不安。

    守軍輪換幾班,帳外的腳步聲清晰可聞。

    劉慶仰倒在榻上,渾身無力,猶如火烤。

    從怒叱到沉默,從強作鎮定到面露惶恐,不過兩三個日夜。

    偶爾帳簾掀起,役夫提着木柴,更換火盆。從頭至尾低着頭,不看他,也不發一言。

    桌上的茶壺依舊是「擺設」。

    三日來,役夫更換六七次火盆,卻沒給他送過一頓飯。

    風卷帳簾,時而有肉湯的味道飄入鼻端。

    劉慶更是□□,腹鳴如雷。

    口渴還能融雪。腹飢,總不能啃木頭咬皮帶吧?

    倒在榻上,劉柱史餓得頭暈眼花,動動手指都覺費力。

    惶恐之下,甚至開始懷疑,楊瓚不動刀子,也不露面,是想活活餓死他。

    他是腦袋被門夾了,才惹上這個煞星!

    到第四天,劉慶終於撐不住了。

    決心拋下堅持,不要自尊,有人再來,必須主動開口。哪怕是碗清粥,也好過繼續煎熬。

    未料想,帳簾掀開,進來的卻不是役夫,而是楊瓚。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對比楊瓚紅潤的面色,劉慶連站都站不穩,又怒又急,臉上淤痕更疼。

    「劉柱史。」

    楊瓚面帶笑容,走到桌旁,立刻有長隨上前,移過一隻木凳,還將凳面擦了擦。

    「大人坐。」

    這且不算,一隻食盒擺到桌上,盒蓋掀起,熱騰騰的麵餅,裹着胡椒味的羊湯,切成薄片的羊肉,連着筋的羊骨,一樣接着一樣,陸續擺到面前。

    此時此刻,劉慶餓得能啃樹皮

    。平時掃都不掃一眼的陋食,讓他雙眼通紅,恨不能撲到桌旁。

    肉湯的香味愈發濃郁,口水不自覺分泌。

    劉慶表情難堪,肚子叫得山響。

    勾起嘴唇,楊瓚拿起調羹,舀起一勺羊湯,十分自然的——送進自己口中。

    劉慶瞪大雙眼,眼球佈滿血絲。視線隨着湯勺移動,好似隨時會撲上來,為一碗肉湯同楊瓚拼命。

    「餓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吧?」

    飲下羊湯,楊瓚擦擦嘴,看向劉慶。

    「我想,經過這幾日,劉柱史應有深刻體會。」

    劉慶的臉色由紅變青。

    「士可殺不可辱!你休想侮辱於我!」

    「非也。」

    搖搖頭,楊瓚示意長隨退下,垂下眼眸,一下一下攪動羊湯,笑容微涼。

    「僅是三日,劉柱史便耐不住,可知邊塞之地千萬將士,幾乎常年不得飽腹,過的都是這樣的日子?」

    劉柱史不言,看向楊瓚,意圖探明對方用意。

    可惜的是,香味飄散,肚中轟鳴,注意力實在難以集中。

    「劉柱史奉旨查大同邊儲,可曾查出什麼?」

    「……」

    「不想說,不敢說,還是不能說?」

    劉慶咬牙,眼底閃過火光。

    「你究竟想說什麼?」

    「說什麼?」楊瓚眯起雙眼,笑容更冷,「我只想讓劉柱史體會一下,餓肚子是什麼滋味。」

    「你?!」

    「本官祖籍宣府,祖上即為邊民,深知邊塞苦寒。天災連年,民屯不豐,軍屯少產,軍餉拖延,更少有足額。朝廷地方伸手,幾是明目張胆,肆無忌憚。將官吃空餉,屢禁不絕。」

    說到這裏,楊瓚頓了頓,聲音愈發低沉。

    「邊軍餓着肚子,仍要戍守北疆,對抗韃靼,以命衛民!身為監察御史,劉柱史當真看得過眼?」

    「此事當上奏兵部戶部,同下官何干?」

    「無幹嗎?」

    楊瓚冷笑。

    「朝廷令爾查邊儲,查的是什麼,劉柱史當真不知道?」

    劉慶再次沉默。

    「我可以殺你,如同捏死一隻螞蟻。在你死後,更可上疏朝廷,言你被賊虜收買,構陷同僚,壞我邊防。」

    「你敢?

    !」

    「不敢殺你,還是不敢上疏?」楊瓚看着劉慶,冷笑道,「賊虜是你帶來,彈劾奏疏是你遞上,薊州延慶州文武俱可為證,你來說說,本官有何不敢?」

    「你……我……」

    劉慶臉色慘白,無言反駁。

    「本官早說過,留你在鎮虜營,是救你一命。」

    說話間,楊瓚自袖中取出幾頁紙,攤開來,赫然是劉慶的上疏。雖是抄錄,內容卻一字不差。

    「劉柱史可看到了?」

    慢條斯理展開紙頁,楊瓚看向劉慶,道:「不妨告知劉柱史,三名別部牧民都死在路上。護送之人,亦被闖入薊州的韃靼游騎殺死。劉柱史的兩位同僚大難不死,正在平谷養傷。據瓚所知,其有意舉發劉柱史同韃靼勾結,意圖擾亂邊鎮。」

    「奸邪小人萋菲貝錦,惡意中傷,血口噴人!」

    「物證人證俱在,何謂惡意中傷,血口噴人?」

    「你?!」

    「我什麼?」楊瓚側首,笑容溫和,愈發顯得俊雅,「若我放你出鎮虜營,無論歸京還是折返大同,兩日之內必遇賊匪。是生是死,實難預料。」

    「你威脅我?」

    「不是威脅,是提醒。」

    楊瓚搖搖頭,為不被理解感到遺憾。

    劉慶狠狠咬牙,後槽牙幾乎磨碎。

    「說這麼多,你究竟何意?」

    總不會就為過一下嘴癮,痛打落水狗……呸,他才不是。

    「我早知曉,劉柱史是聰明人。」楊瓚拊掌,笑道,「很簡單,我可以保你不死,平安送你抵達京城。」

    「你會這麼好心?」

    恐懼無用,憤怒也是無用。

    劉慶乾脆撕破臉,全無顧忌。

    「當然不會。」

    楊瓚承認得乾脆,噎得對方直瞪眼。

    「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兩封上言。」

    說話間,楊瓚又取出幾張紙,遞到劉慶面前。

    端正的台閣體,橫平豎直,平書紙上,很是賞心悅目。包含的內容,卻是觸目驚心。

    僅看半頁,劉慶已冒出一頭冷汗。

    看到最後,雙手顫抖,衣領竟被冷汗溻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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