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元年十二月丙辰,北疆之地,又逢一場大雪。
塑風飛卷,三千京衛擊鞭錘鐙,星夜兼程,過通州、興州,沿平谷北上。
抵營州中屯衛,衛中指揮使出城相迎。
見到三千京衛衣甲鮮明,糧食充足,兵器不缺,役夫額滿,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了回去、
經謝狀元顧榜眼盤剝,心理素質再好,愛-國-熱-情再-高,也有些扛不住。遇大軍經過,難免心中忐忑。
如果顧鼎顧卿開口要人,給是不給?
不給,良心愧疚。
給了,衛中只剩婦孺老弱,連城外山頭的賊匪都擋不住,何言戍衛邊防。
三人互相見禮,簡單寒暄兩句,知曉謝丕顧晣臣於數日前北上,如不出意外,現已抵達鎮虜營,顧氏兄弟沒有耽擱,簡單補充清水,當即點兵-拔-營,冒雪往北。
途中,遇營堡不歇,一路疾馳。至洳河中段,遇數騎快馬,皆自鎮虜營來。
「見過顧總戎!」
為首者滾落馬背,抱拳行禮,道:「日前,千餘賊寇突破磨刀峪,占牆子嶺,現圍攻鎮虜營。趙副總兵親自指揮,三位監軍臨城督戰。如援軍再不至,營堡被破,則密雲危急!」
驗過騎兵腰牌,確認不是韃靼奸細,顧鼎當即下令,急速行軍,務必在傍晚之前趕到鎮虜營。
「總戎。」
聽到顧卿的稱呼,顧鼎牙酸。
就算已經分支,稱他一聲「兄長」,當真那麼難?
「何事?」
「大軍行路,攜大批糧草,恐難再快。不若分五百先鋒,單人雙馬,攜半日水糧,馳援鎮虜營。兩千人輕車簡從,加速行軍,以為支應。餘下運送糧草,隨大軍之後。」
「甚好!」顧鼎點頭,道「不若本將……」
「總戎身負重責,當在中軍。」顧卿坐在馬背,與顧鼎平視,抱拳請命,「末將願為前鋒。」
嘶——
顧鼎再次牙酸。
他是總兵官,顧卿是副總兵,的確不假。但他是金吾衛僉事,顧卿是錦衣衛同知,更加不假。
品級比他高,卻自稱末將,比起不叫「兄長」,更讓他頭皮發麻。
果然被坑的次數多了,疑心也隨之加重?
「既如此,便依顧同知之意。」
顧卿領命,當即點出五百騎兵,均單人雙馬,斥候更是一人三馬。卸下累贅之物,僅攜兵器和兩塊硬餅,連水囊都丟在身後。
「口渴無礙,沿途有雪。」
聽到此言,顧鼎不發一語,仰頭望天。
以邊軍的條件要求京衛,是否過了點?
顧卿挑眉,既奉皇命至北疆禦敵,自然要按照邊鎮的規矩。全照京中章程,還打什麼帳。
「軍情十萬火急,末將先行一步!」
話落,顧同知揮鞭打馬。
朔風卷過,駿馬打個響鼻,揚起前蹄,猛然一躍,跨過地上一截斷木,如黑色閃電一般,破開白色雪幕。
黑色鎧甲,盔纓鮮紅,一息千里,片刻只餘一道殘影。
「跟上!」
「駕!」
五百騎兵,三十是侯府伯府護衛,當先策馬揚鞭,緊追顧卿而去。余者不甘落後,鞭聲接連炸-響,轟隆隆的馬蹄聲響徹雪原。
彤雲之下,紛飛的大雪似被煞氣凝結。飛濺的碎冰,剎那聚集成片白霧。
「加速!」
顧鼎拉緊韁繩,望着消失在雪中的背影,不禁憶起戍衛北疆時日。
薊州風冷雪寒,顧侯以罪臣升任衛中指揮,顧鼎顧鼎卻不得襲職,從軍之後,仍要從兵卒晉身。
顧鼎戍衛城池,日夜輪值,每遇游騎擾邊,都要拼命。
顧卿自請為夜不收,迎風冒雪,潛入草原,幾番九死一生。
不過幾年時間,記憶竟變得模糊。
幾乎記不清,究竟有多少次,他重傷昏迷,艱難闖過鬼門關。也想不起,兄弟自草原歸來,有哪次不是身染鮮血,滿面煞氣。
堂上到底拍碎幾張桌子,抽-斷多少根-馬-鞭,已不可追溯。
仔細想想,他和兄弟-鞭-不離手,和親爹絕對有莫大關係。
被抽的次數多了,自會產生烙印,以為鞭子是人間利器。以致心慕手追,步上親爹「後塵」,也算不上出奇。
搖搖頭,拋開突生的雜念,顧鼎喚來隨軍主簿,命其督糧車殿後。親率兩千騎兵步卒,倍道而進,往鎮虜營方向飛馳而去。
「遵命!」
主簿應諾,留下一百步卒,三百車夫,驅趕騾馬,牽引數十糧大車。
顧鼎揚鞭,駿馬超塵逐電,速度絲毫不遜於顧卿。
騎兵尚能趕上,步卒則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兩條腿如何能追上四條腿?
可惜,顧總戎半點不體恤下屬,徑直策馬揚鞭,背影越來越小。
眾人不敢抱怨,更不敢拖延,為免軍法處置,只能咬緊牙關,奮力邁動雙腿,拼老命向前追趕。
走急奔馬,潛力無窮。
被逼到份上,兩條腿跑出四條腿的速度,硬生生看愣同袍車夫。
「我的個乖乖,眼花了不成?」
坐在大車上,主簿驚掉下巴,連鄉音都冒了出來。
這是四體不勤,三五日方才一操-的京衛?
轉念一想,完事皆有因,必定是心憂北疆戰事,愛國之情使然!
志士,英雄!
主簿頓生豪情。
「我等也不能落後!」
將兵志堅,殺敵心切,何愁危急不解,韃靼不滅!
「快,跟上總戎!」
「是!」
車夫甩起長鞭,聲聲鞭花-炸-響。
騾馬嘶鳴,幾十輛大車同時加速。一輛接着一輛,壓過相同的轍痕,茫茫大雪中,竟壓出一條五米寬的長路。
此時,鎮虜營外牆被潑上一層火油,十幾名身穿圓領灰襖,梳着髮髻的明人,懷抱不知名的細木,被韃靼揚鞭驅趕,如走投無路的羔羊,跌跌撞撞跑向城下。
距離尚遠,但有千里鏡在手,城下人的表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老少不一,神情中都帶着絕望,卻不似尋常農人。
「這些人不像邊民。」
楊瓚面現疑色,將千里鏡遞給謝丕。
兩息之後,謝狀元和顧榜眼得出同樣結論。
「難不成是韃靼截下的行商?」
「未必。」
「為何?」
「薊州戰事傳出兩月,這個時候,豈會有商人往北?」
雖說富貴險中求,危險系數也不能太高。
這個時候往北,要麼被韃靼抓住,要麼被視為奸細。下場都可能是腦袋搬家。
為了金銀,當真不要命了?
「這些人九成是商人,卻不是當下北上,更不是被韃靼截住。」
城下之人愈近,楊瓚眯起雙眼,嘴角牽起一絲冷笑。
「兩位仁兄應未忘記,潮河所和密雲後衛如何被破,磨刀峪和牆子嶺,又是如何落到韃靼手裏。」
「賢弟是說?」
謝遷看向城下,眉頭驟然擰緊。
「他們是叛-國之人?」
「十有-八-九。」
「這……不可能吧?」
卸磨殺驢,未免太快了點?
「為何不可能?」楊瓚側頭,笑意未達眼底,「韃靼騎兵闖入我境,連下數堡,定對邊軍懷輕視之意,以為強悍無敵,密雲懷柔如探囊取物。這些商人,自然沒了用處。」
不客氣點說,都成雞肋。
在京城時,見過朵顏三衛的朝貢使臣,對草原上的鄰居,楊瓚粗略有幾分了解。
壯漢們最注重實際和現實利益。
什麼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歷史評說,全都不在乎。
按照慣性思維,這些商人盡過「帶路」之責,又被官府抄家,全國通緝,如過街老鼠,縱能活下去,也無法繼續行商走私。
再無多大用處,留着也是浪費米糧,不如發揮點餘熱,做探路的炮-灰。
作用不大,浪費邊軍幾支箭矢也是好的。
昔日情分?
因向草原走-私才破家滅門,走投無路?
壯漢們分毫不予理會。
真金白銀,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情我願的事,什麼交情不交情!
這樣的事,謝丕顧晣臣不屑,卻不是不能「理解」。經楊瓚三言兩語,看向城下,表情中都是諷意。
「背-國之人,該當如此下場!」
如果朝廷不義在先,無辜被官員-欺-壓,還情有可原。
分明是先借互市走-私,後為韃靼刺探消息,以-毒-糧-坑害邊軍,私繪佈防圖,出賣邊民百姓,欠下-血-債-累累。
事發之後,全族獲罪,不知醒悟,反倒一股腦的怪罪旁人。
這還是人?
就算是山野-禽-獸,也知感恩。
吃着國朝的糧,卻一刀刀割下國朝血肉,飼餵惡鄰,這不是漢-奸,什麼是漢-奸?
「放箭!」
被言官-攻-訐-鞭-撻-如何?
被同僚-彈-劾-叱-罵怎樣?
被史官錄為罔顧人命又如何?
雙手染血,也當掃除奸賊,清算-血-債!
「放箭!」
邊軍得令,再無半分顧忌,紛紛拉開弓弦。
鋒利的箭矢,閃爍點點寒光。
破風聲中,箭雨罩下。
韃靼騎兵打個呼哨,立即策馬後退。
餘下人來不及躲避,咄咄聲中,接連被釘在雪中。
「啊!」
「饒命!」
「我是明人!」
「饒命啊!」
血紅蔓延,慘叫聲接連而起。
可惜,叫得再慘,也換不來半點惻隱之心。
「再放!」
這一次,剪光籠罩遁去的韃靼。
「架-床-弩!」
不得不說,薊州鎮守太監是個強人。
小小一個鎮虜營,竟有兩具-床-弩。雖年代久遠,弩-身微有殘破,但機括未損,上好弓弦,絲毫不妨礙臨戰破陣。
「江浙剿匪時,我曾見過類似-弓-弩,威力不下火炮。」
推上城頭的銅炮,嚇人的成分更多。
對敵之時,真正能發揮作用的,還是這兩具-床--弩。
「開!」
五名邊軍一起用力,獸筋製成的-弩-弦寸寸延展。
比楊瓚腰更粗的弩箭,由幾人抬着,架上-機-床。箭頭似增大數倍的鋼鏟,反射冷光,直將奪命。
「放!」
五人一起大喝,床-弩-發出吱嘎悶響。
繃緊的-弩-弦驟然彈回,巨大的箭矢自城頭飛出,卷着朔風飛雪,直直砸進韃靼營盤。
「快散開!」
箭矢來勢極快,合力千鈞。
轟然聲響,連續五人被碾成-碎-肉,數匹戰馬被攔腰截斷。
地面震動,氣浪掀起,近二十人倒飛出去,摔倒在地,雙耳流出血線,眼前發黑,半天站不起身。
「散開!」
知曉明朝弓-弩-厲害,萬戶臉色驟變。
先時攻佔磨刀峪和牆子嶺,實在太過順利,一時忘記,邊軍還藏着這等-殺-器。到鎮虜營後,欲故技重施,未料想,剛一照面,就吃一記大虧。
「又來了!」
城頭又起悶響,冷光再臨。
嘈雜聲驟起,韃靼驚叫四散。
尋常弓箭,射程有限,傷不到騎兵根本。
兩具床-弩-則不然。
弩-弦拉到最大,連鑿營盤,頃刻引起一場混亂。
韃靼騎兵再兇悍,也是兩條腿兩條胳膊一個腦袋。
面對如此利器,不怕才怪。
「不許退!」
情急之下,萬戶揮刀砍翻一個逃兵,眺望城頭,表情猙獰,如草原狼般兇狠。
視線移到城下,望見兩堆燃起的火苗,現出一抹獰笑。
「吹號角,放火箭!」
不到城下,沒關係。
只要煙起,順風吹過冰牆,不愁明軍不中招。
「放!」
十餘騎聚攏,包着油布的箭頭逐一點燃,目標不是城頭邊軍,而是仍在地上-呻--吟-求饒的商人。
「啊!」
箭矢接連落下,火光燃起。
尚存一息者,瞬間成了火人,發出短促哀嚎,剎那全無聲息。
火光中,黑煙升起。
韃靼萬戶立時一喜,只等牆子嶺一幕重演。
五秒後,笑容凝在嘴角。
風向不錯,但風力太大,濃煙尚未形成規模,即被撕扯飄散。
確有幾絲吹入營堡,但-毒-傷-守軍?
無疑是痴人說夢。
城頭上,楊瓚挑眉,舉着千里鏡,看着韃靼騎兵,嘿嘿冷笑。
離城這麼遠,放火熏煙,到底怎麼想的。不怕風向突變,熏了自己?
而且……
眺望地平線處,楊瓚勾起嘴角,心情更好。
「火雷!」
趙榆立在城頭,時刻關注戰況。
發現韃靼騎兵已亂,立刻下令,停止-床-弩,以簡陋-拋-石-機-投-射-火雷。
五架拋石機,三十餘枚火雷,俱是謝丕和顧晣臣的傑作。
兵書不是白讀,如非條件所限,這兩位能發揮創造性思維,把武侯戰車造出來。
「拋!」
火-線-點燃,火雷如冰雹砸落。
伴着轟然巨響,石子碎瓦飛濺,其殺傷力,簡直非同一般。
「兩位兄長大才!」
「區區小技,不足掛齒。當不得賢弟誇獎。」
謝丕面帶淺笑,立在城頭,鸞姿鳳態,無比瀟灑。顧晣臣手按長劍,劍眉星眸,夭矯不群,如蒼松挺立。
楊瓚抽了抽嘴角,挺直腰杆,仍差兩人半頭。
默默轉過頭,和八塊腹肌的文官,相當沒有共同語言。
城頭上,三位監軍談笑風生,可謂臨戰無懼,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趙副總兵指揮若定,床-弩、火雷、弓箭,三輪一換。
緊張數日,抱定死戰決心的守軍,心情十分複雜。
說好的血戰呢?
預期的拼死抗敵呢?
期望戴罪立功的營州衛官員,更是眼巴巴望着城下,脖子伸長數寸。
照目前情勢,戰死沙場,蔭蔽兒孫的美好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到來?
韃靼騎兵卻是倒了血-霉。
計謀不生效,被城頭一頓「狂-轟-亂-炸」,膽氣喪失,早無攻城之志。
萬戶不甘心,也只能磨牙,拿包裹一層堅冰的營堡沒轍。
「撤!」
按大額勒的計劃,攻佔密雲才是首要。在此耽擱並無益處。
既然啃不下這塊硬骨頭,不妨先退一步,挑軟的出氣。
「如額勒問起,便說斬首五百,燒掉營堡,從容後撤!」
「遵命!」
面都沒見,就灰溜溜走人,實在太丟臉。瞞下實情,謊報「戰功」,好歹能保存面子。人頭不夠,到密雲多砍幾個就是。
可惜,難得發揮聰明才智,想出的計策,完全用不上。
顧卿率領的五百騎兵,已飛馳趕到。
長刀出鞘,駿馬口鼻噴出的熱氣,凝成一片白霧。
刀鋒流動寒光,背對夕陽,仿佛殘血凝固。
「殺!」
號角聲起,五百人橫托長刀,呈錐形直撲前敵。
與此同時,城中響起鼓聲,營堡門大開。
騎兵步卒魚貫而出,幾名青衣文武當先,在鼓號聲中,咬上韃靼騎兵尾部。
「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到!」
在韃靼印象里,明-軍-並不可怕。
然心存死志,彎刀砍下,眼也不眨的邊鎮文武,着實有些嚇人。
俗話說,傻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再兇悍,遇見脖子往刀下伸,就為拉一個墊背的猛人,也會手腳發軟。
更何況,不是一兩個,而是一二十個。
那滋味,當真是無可形容的酸爽。
心理承受能力不過關,嚇跪都有可能。
城下鏖戰時,顧鼎領兩千援軍趕到。
由於速度太快,剎不住車,甭管騎兵步卒,一股腦的-撞--進戰場。
韃靼驚駭萬分。
步卒沖陣?!
如此兇悍的邊軍,實在少見!
京衛想哭。
自離京之後,這日子過的,實在是無比刺激。
可進都進來了,還能跑嗎?
為了活命,乾脆牙一咬,甭管是人是馬,揮兵器就砍!
兩條腿跑過四條腿,還有什麼不可能。
韃靼?
老子不懼!
於是乎,預期的里外夾擊,變成三打一。
韃靼萬戶一邊揮刀,一邊破口大罵。
「不講究!不要臉!明朝人果真奸詐!」
聲音有點大,目標過於明顯,砍着砍着,萬戶突然發現,身邊空曠許多。
定睛一看,兩個黑甲黑馬的年輕武將,正一左一右,攔住前方去路。
預感不妙,萬戶神情凝重。欲-調轉方向,發現退路也被堵死。兩個搭弓持劍的文官,正不懷好意,滿面冷笑的看着他。
四人一樣的年輕,一樣的俊美,一樣的英武不凡。
向以狂猛不羈自豪的萬戶,突覺悶氣積胸。
他xx的!都長這樣,是要作甚?
明朝選官果真看臉?!
握緊彎刀,萬戶大吼一聲,直向前方一名武將撲去。
這個長得最不像人,必須砍死!
顧卿策馬迎上,雪亮刀鋒-擦-過,發出刺耳聲響。
顧鼎為兄弟掠陣,不由對萬戶生出一絲敬佩。
四個人里,這位煞氣最重。不假思索,找最凶的拼刀,是條漢子。
縱是敵人,也可稱一聲英雄!
城下,喊殺聲震天。
城頭上,楊瓚放下千里鏡,頗有些苦惱。
他是下去,還是不下去?
謝兄和顧兄持刀上陣,對陣韃靼,同為監軍,還是需要走一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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