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乾清宮內,仿佛颱風過境。

    立燈歪倒,瓷盞碎裂,奏疏散落一地。

    一隻雕刻青龍出海的筆筒,砸落玉階,沿着石磚,骨碌碌滾到牆角,磕出兩道裂紋,方才停住。

    朱厚照猶不解氣,抓起巴掌大的三足銅鼎,直朝盤龍柱砸去。

    砰的一聲,銅鼎倒載,香灰灑落,瞬息騰起一片煙氣。

    殿中宮人中官,都嚇得臉色青白,噤若寒蟬。膽子小的,更是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谷大用北上,劉瑾接位,與張永同在御前伺候。

    平日裏,兩人互看不順眼,得空就互別苗頭,以眼交鋒,出言譏諷,還曾鬧到朱厚照跟前。現下,都是低着頭,誠惶誠恐,裝起鵪鶉。

    天子怒成這樣,別說鬥氣,大氣都不敢出。

    聽到殿內動靜,禁衛同樣頭皮發麻。明知怒火噴不到自己身上,還是禁不住後頸發涼。

    聖上離京數日,自皇莊折返,威嚴更勝往昔。以雷霆手段,處置一批六部官員,更顯龍威難測。

    御前伺候的中官宮人,越來越猜不透天子的脾氣,更不用說內廷禁衛。

    唯一能摸准「龍-脈」的,正在北邊對敵,想求援,也是鞭長莫及。

    這個關頭,南京又開始鬧騰,借孝陵遇閃電生事。奏疏送進宮中,天子大發雷霆,怒火燒起來,一時半刻恐難熄滅。

    照憤怒程度,不燒死一兩個,絕不會幹休。

    不可能?

    詔獄都快住滿了。

    對比光祿寺和戶部官員下場,沒有什麼不可能。

    不是北疆戰事正急,又有閣老進言,不宜此時發配,恐旁生枝節,甭管事發前是幾品官,都要戴-枷-上-鐐,流放北疆,戍守邊鎮,吹風飲雪,和韃子拼刀。

    砰!

    啪嚓!

    暖閣內連傳巨響,殿前巡視的禁衛互相看看,這一回,八成是那對梅瓶?

    宣德年間的舊物,匠人技藝精湛,價值千銀。單是瓶上兩幅梅圖,就出自大家之手,相當了不得。

    說砸就砸,可見天子怒到何等地步。

    啪!

    又是幾聲脆響,禁衛不約而同加快腳步。

    早點巡視完畢,早點換班。

    運氣不好,喝涼水都能塞牙。早一班晚一班,都能避開風口,偏偏趕上寸勁,當真是倒霉。

    朱厚照砸得起勁,一邊砸,一邊想着奏疏內容,怒火更熾。

    孝陵落雷,同他何干?

    古木被劈,林木被燒,和他又有什麼關係?

    一南一北,八竿子打不着,就能扯到他的身上?

    越想越氣,憤氣填胸,隨手抓起一隻硯台,用力擲在地上。

    殘墨飛濺,染-濕-袍角。

    奏疏攤開散落,幾點墨痕,恰好落於其上。

    「奸-臣欲-擅-權,必先惑人主心志。人主不自覺,反信為賢,而禍亂隨之。」

    「如秦趙高勸二世嚴刑肆志,唐仇士良常以奢靡娛君上,俱禍國之始!」

    「今朝中有奸,欺君之善,逢上之好,屢進讒言,勿使親近儒生,以知堯舜之德,前代興亡之故。而說以嚴刑之道,匠人之技,何其庸哉!」

    「天降雷霆,是以為警。」

    「夫天子不修仁德,親佞遠賢,疏遠宗親,不信朝臣,以趙括之流領兵,縱廠衛外戚掌權,其害深遠,其禍久矣!」

    以上還是指桑罵槐,緊接着,話鋒急轉,完全是指着朱厚照的鼻子,大罵昏君。尤以南京都察院右都御使史雍,言辭最為激烈。

    「皇上嗣位以來,天下顒然,治未己興。」

    「不近賢臣大儒,而寵幸-閹-寺,親近奸佞,顛覆典刑。不問法司,濫下錦衣衛,蒙冤者不知凡幾。凡天下有志之士,無不嗟嘆。」

    「太監張永、谷大用、劉瑾、丘聚、高鳳翔等蒙蔽左右。」

    「都察院僉都御使楊瓚,國子監司業顧晣臣,兵部郎中謝丕,入弘文館,不講聖人之學,反以番邦蠻夷-媚-獻-御前。」

    「國庫空虛,皇上不急於萬民,修築豹房,大發賞賜,用度奢靡,游宴無度。」

    「殊不知人君為天地之主,系宗廟安危,掌萬民之運。」

    「陛下耗銀巨萬,秋發徭役,興土木只為遊玩。豈知小民窮檐蔀屋,谷糧難濟。陛下錦衣玉食,宴飲無度,殊不知小民苦風寒雨,凍綏之弗。」

    「自先皇大行,聖上垂統,南水北旱,萊州九震,宣府落雹,太原、大同等地接連災異,豈非上天示警?」

    「今歲夏秋亢旱,北疆連震。江南稻豐之地,米價騰貴。京畿內外,盜匪充斥,豈仁君治世?」

    「孝陵落雷,損百年古木,焚-兩日不熄,實上天再警!」

    「臣等泣血,恨不碎首玉階,以清-君-側-之惡,正天子之德!內閣部院,九卿之屬,受先帝顧命之託,宜迎艱赴難,諫匡救之言,責無旁貸,何能借詞卸責!」

    「陛下猶不悟,臣等伏闕死諍,以為忠義-激-諫!」

    「先帝託付天下,囑望何哉?」

    「勤政愛民,親賢遠佞,垂統仁德,簡肅持正,愛惜萬民。」

    「聖心顧,則國朝昌盛,八方咸服,小民得仰。」

    「臣等伏望陛下因警知懼,側身修德,以詔除惡,亟敕內閣部院科,通查-嬖-幸,屏斥奸佞,以絕禍端。」

    「召還北兵,撫恤臨境,免起兵禍。除西廠之屬,奪東廠之權,束錦衣衛之行,釋放-冤-獄,肅清朝綱。」

    「今後委任大臣,務學親賢。講求古今,勿以蠻夷為得。」

    「理亂以堯舜之德,撫化外以聖人之道。」

    「一日三省,詔下萬民,則禍亂可息,災異可弭。」

    洋洋灑灑近千字,幾乎將朱厚照罵得體無完膚,所行諸事,更是罵了個遍。

    建造豹房,是錯!

    改善膳食,是錯!

    學習海外方物,也是錯!

    南下剿匪,錯!

    北上禦敵,錯!

    令廠衛抓貪,肅清地方,完全大錯特錯!

    總之,凡天子所行,無論因由為何,結果為何,通通是錯!

    北邊旱災,是天子無德;南邊水患,屬皇上不仁。

    宣府冰雹,損傷稼軒,實因天子大興土木,肆意遊玩,觸怒上天。

    萊州太原地震,更是上天示境,令天子自省改過。

    警示既下,皇上不能從,以致金陵狂風閃電,孝陵落雷,古木損毀。

    此間種種,再不可視之等閒!

    為保社稷宗廟,陛下當誠心悔過。

    趕走奸佞,重新啟用賢良。聖祖高皇帝的法度,不能再用。最好仿效仁宗皇帝和先皇,尊重士大夫,重用飽學之士,廣納言論,不因言獲罪。

    還有,兵禍不可開啟。

    正統之禍,猶在眼前。

    楊瓚顧晣臣之流,為官不過一載,縱然讀過兵書,也是紙上談兵。以其帶兵,簡直荒謬。稟奏戰報恐為不實,當遣科道官重查,問以欺君之罪!

    圖窮匕見。

    憂國憂民是假,掃除絆腳石,意圖使天子閉-眼-塞-耳,任由擺佈,方才是真!

    彎腰揀起奏疏,朱厚照冷着表情,雙手用力。

    撕拉聲中,奏疏被撕成幾片。

    下詔除惡?

    分明是逼他下罪己詔!

    清-君-側?

    這是要置楊先生於死地!

    不起兵禍?

    強盜踹門,搶-劫-殺-人-放-火,不抄傢伙打回去,還要以理服人?

    信不信嘴沒張開,早被-燒-房子-拆-梁,兩刀捅死!

    人在金陵,安居繁華之地,不見北疆慘烈,紅口白牙,倒是「義正辭嚴」。

    殊不知,一句句一行行,都是-狗-x!

    「朕說過的話,都當場耳旁風?一群王x蛋!」

    終於沒忍住,朱厚照爆了粗口。

    張永劉瑾小心瞅一眼,心依舊懸着,很是沒底。

    照理說,怒也發了,人也罵了,最強風力是否已經過去?

    連爆幾句粗口,扔掉奏疏,怒到極點,朱厚照反倒平靜下來。

    遍地斷玉碎瓷中,少年天子負手而立,臉凝冰霜。如史都憲當前,九成會舉起龍椅,狠狠砸過去。

    這樣顛倒黑白,無能短見之輩,砸死一個少一個!

    「張伴伴。」

    「奴婢在。」

    「今日之事,不可傳入朝中。」

    「是。」

    張永應諾,掃過殿中,動靜是遮不住,但暖閣門關着,伺候的人都有誰,卻是一清二楚。

    回頭請戴義幫把手,嘴都捂住,朝中想打聽,也問不出個-五-四-三來。

    「劉伴伴。」

    「奴婢在。」

    「拿牌子出宮,宣牟斌覲見。」

    「奴婢遵旨。」

    劉瑾躬身,小心退出殿外。

    天子宣牟斌,不外乎查證抓人。

    從怒氣估算,上疏的南京都察院和科道都要倒霉,倒大霉。


    日前番子回報,北邊押回一個同知,姓孫名連,貌似阻礙調兵,得罪了楊御史,直接送入北鎮撫司,連五軍都督府都沒知會。

    現如今,北邊打了勝仗,這人不開眼,得罪了最不該得罪的,輕易別想出來。

    運氣好,定下罪名,和刑部死囚一併秋決。

    倒霉點,和慶雲侯世子一樣,在詔獄做個長久住戶,隔三差五挨一段鞭子,直把牢底坐穿。

    無論問斬還是坐牢,必要抄家。

    劉瑾袖着手,轉着眼珠,也不曉得,咱家能不能爭來這差事。

    自從「奸-宦-之路」走歪,劉公公對抓-貪-抄-家興致極高。京城內外,西廠提督的名號,幾能止小兒夜啼。

    江南地方官員,更送出響亮綽號:劉-扒-皮。

    這樣的殊榮,連王岳戴義都沒享受過。

    身為東廠接班人,谷大用想要達到劉瑾的高度,還需努力。

    換過腰牌,劉瑾只帶兩名長隨,離開乾清宮。沒走出多遠,就見一個大紅身影匆匆趕來。

    劉瑾難得愣了一下。

    事可真巧,咱家沒出奉天門,牟斌這廝竟自己來了。

    奇怪歸奇怪,想起天子旨意,劉瑾忙快行兩步,迎上牟斌。

    「牟指揮使,咱家有禮。」

    「劉公公。」

    牟斌表情嚴肅,眉間擰處川字,明顯有急事。

    「太原寧夏和南昌接連送回急報,本官欲覲見天子。未知天子可在東暖閣?」

    「天子正令咱家出宮,宣召指揮使。」

    「天子宣召?」

    「正是。」劉瑾道,「指揮使請。」

    劉瑾轉身先行,牟斌二話不說,直接跟上。

    到東暖閣前,張永正推門走出,見到兩人,同樣愣了一下。

    這麼快,是在宮門前遇上?

    「陛下移駕西暖閣。」

    東暖閣砸得不成樣子,瓷瓶玉器,筆架硯台,沒一件完好。

    冷靜下來,面對滿地-狼-藉,朱厚照很是-肉-疼。

    經楊御史灌輸,熊孩子知曉賺錢不易。即便內庫堆滿,手裏不缺錢,也經不起這般糟蹋。

    「朕去西暖閣。」

    砸都砸了,沒有後悔藥可吃,只能眼不見為淨。

    狠狠的咬着硬糖,朱厚照下定決心,今天的損失,必須找補回來。誰蹦躂得最歡,就先找誰!

    隨着劉瑾至西暖閣,牟斌交出佩刀,經通稟入殿。

    暖閣門關上,君臣密談一個多時辰,至宮門下鑰,牟指揮使方才離開。

    隔日,城門剛開,北鎮撫司便派出緹騎,分別馳往太原、寧夏和南昌。

    事聞朝中,群臣議論紛紛。

    三省之地,貌似互不相關,仔細深想,不禁悚然。

    晉王,安化王,寧王。

    這三處,可都是藩王封地!

    內閣三位相公,六部幾位尚書,全都有些拿不準,天子打的是什麼主意。

    錦衣衛到底要做什麼?

    如果要動藩王,也該選好時機。

    北疆戰事未歇,情況依舊危急。縱有一場小勝,韃靼終未全部退去,不可稍有放鬆。

    孝陵遇雷,南京都察院科道官上疏直諫,站在「道-義」制-高-點,幾要-綁-架-兩京官員。大有不隨之進言,就會被打成-奸-佞-之勢。

    天子震怒,事情必須解決。

    三位相公商議,實在不成,先尋史雍幾個錯處,把他按下去,南京群龍無首,可以慢慢收拾。

    「勸天子向學,親賢遠佞,應為好意。然以聖人之德撫豺狼之輩,實滑天下之大稽!」

    「誰為賢,誰為佞?」

    「滿朝君子剛正,則政治清明,國泰民安?我看未必。」

    李東陽說話,少有如此不留餘地。

    實在是史都憲的奏疏,太不入眼。

    旁聽過楊瓚幾次講習,難免受到影響。加上朱厚照登基以來,內廷朝堂的種種變化,李東陽的思想,不由自主開始傾斜。

    劉健只是皺眉,並未多言。

    謝遷則堅定站在李東陽一邊。

    無他,史雍為表剛正,連謝丕一併彈劾。兒子被罵成奸佞,親爹怎會坐視。

    避嫌?

    也要看看彈劾的是什麼!

    如果謝丕被打成奸佞,謝遷豈能獨善其身。

    上樑不正下樑歪,子不教父之過,一人犯法,株連全家。

    謝遷-政-治-斗-爭-經驗過於豐富,想得深了些,甚至有五成以為,史雍彈劾謝丕是幌子,真正目標在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個南京的官,敢找閣老麻煩,想死還是想死?

    再者言,「清-君-側」的打擊範圍實在太大。

    天子登基剛剛一年,這個時候下罪己詔,完全是在打內閣的臉!

    先帝重託,三人輔政。

    天子不修仁德,有昏君之相,他們這些輔佐天子的人,又成什麼?

    最終,內閣達成一致,此事必須站在天子身邊。

    商議妥當,做好準備,只等明日早朝,快刀斬亂麻,將事情了結。

    畢竟,他們動手,屬文官集團內部「調整」,不會傷筋動骨。若是由天子下刀,南京-官-場又得地震。

    按照楊御史的話,做官的不長腦子,看不清形勢,還不如回家種田。

    言官怎樣?

    遇到長歪的正德天子,言官照樣收拾。

    未料想,朱厚照壓根不按牌理出牌。

    翌日早朝,群臣進殿,分兩班站定,許久未聞響鞭,更不見天子升殿。

    等了兩盞茶,才有中官傳旨,「上疾,愈視朝。」

    天子染恙,不上朝?

    群臣面面相覷,昨天還生龍活虎,早朝上,嘴巴始終沒停,退朝時,下巴還沾着點心渣。

    轉眼就生病,難不成吃得太多,撐到了?

    病好上朝,能不能給個期限?

    內閣三人表情不定,心都有些發沉。

    情況不對,非常不對!

    見不到天子的面,計劃做得再好,都是一拳打進空氣。如天子意在拖延,暗中遣廠衛查辦,金陵的事,怕會脫出掌控,輕易難以了結。

    非是三人多想,實在是朱厚照有前科。

    稱病罷朝,不只玩過一次。

    這一回,病得實在太巧。

    京城起風,尚未吹到北疆。

    鎮虜營一役,擊敗韃靼千騎,明軍同樣損失不小。封賞尚未送達,營堡內外已掛起白幡,立起上百新墳。

    無論邊軍還是京衛,馬革裹屍,戰死北疆,依傳統,都將埋骨邊塞。

    營堡中沒有陰陽生,李大夫代為-焚-燒-祭辭。

    總兵官以下均臂纏白布,在靈前燃香,焚燒紙錢。

    「魂兮,歸鄉——」

    悠長的調子,穿過朔風,夾雜悲音。

    營堡將士,無論是否受傷,只要能動,便是請役夫抬,也要到墳前祭拜。

    一將功成萬骨枯。

    戰死英魂,仍碑面向北,以身衛土,以魂守疆。

    風扯白幡,六出紛飛。

    祭辭聲中,眼前一片白,未知是鵝毛大雪,還是沒有燃盡,隨風飛散的紙錢。

    祭禮之後,楊瓚返回營堡。剛跨過門檻,忽然眼前一黑,抓住近旁人的手臂,方才沒有跌倒。

    轉過頭,一身大紅武官服,卻不是顧卿。

    「顧總戎,失禮了。」

    楊瓚側身退開半步,腳下沒注意,絆到門檻,整個人傾斜,差點砸到顧鼎身上。

    幸虧顧卿離得不遠,反應又快,探手將人扶穩。

    晃晃腦袋,楊瓚心中苦笑。

    連續三日,只睡不到兩個時辰,果真有些撐不住。

    顧鼎則倒退兩大步,對上顧卿雙眼,本能擺出防禦架勢。

    大敵當前,弒兄萬萬不可!

    正在這時,忽有校尉來報,懷柔快馬進營,攜緊急軍情。

    「懷柔?」

    想到領兵增援的才氏兄弟,楊瓚神情微變。

    南京

    都察院值房內,戴銑放下筆,吹乾墨跡,端起茶盞輕抿一口。

    經歷一番磨難,戴銑整個人都發生變化。

    聞窗外風聲,不由得冷笑。

    史雍,爾今找死,就怪不得戴某。先時誣陷之仇,也該算一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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