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 第四十七章

    楊瓚愣神的時間,朱厚照怒火更熾,隨手又抓起一隻石硯,狠狠砸向跪在地上的僧人和道士。

    「爾等該死!」

    石硯挾着風聲砸下,一名僧人慘呼着倒地,額頭直接被開了口子,鮮血汩汩直冒,頃刻染紅僧袍。

    餘下幾人面現懼色,汗洽股慄,抖得比先時更加厲害。

    「陛下!」

    「陛下息怒!」

    見朱厚照又抓起一方鎮紙,谷大用和丘聚連忙上前,不是為僧道求情,只擔心朱厚照氣壞身子。

    這些僧道心懷不軌,冒以「仙藥」為名,向陛下進上-紅-丹,其行之惡,千刀萬剮都不為過。然大行皇帝喪期未過,陛下衰服未除,乾清宮見血已是不祥,鬧出人命更是非同小可,傳入前朝,恐將難以收拾。

    張永和谷大用壯着膽子攔下朱厚照,拼命向楊瓚使這眼色。

    楊侍讀,救命啊!

    知道情況緊急,不能繼續保持沉默,楊瓚上前兩步,躬身下拜,道:「臣翰林院侍讀楊瓚拜見陛下。」

    聽到聲音,朱厚照抬起頭,表情中閃過一抹驚訝。

    「楊侍讀為何至此?」

    「陛下今日未上早朝。」楊瓚毫不廢話,單刀直入。

    「這……」朱厚照抓着鎮紙,頗有些尷尬。

    在弘治帝神位前,朱厚照立志要做一個明君。言猶在耳,隔日便自顧食言,出爾反爾,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朝堂諸公皆憂心不已。」楊瓚繼續道,「臣擔心陛下,故斗膽奉先帝御賜牙牌金尺,無召覲見,還請陛下贖罪。」

    話落,目光定在朱厚照的手上。

    牙牌,金尺?

    朱厚照咽了口口水,下意識放下鎮紙。

    劉瑾被抽得悽慘,至今仍滿臉青腫。不只張永谷大用等警鐘長鳴,時刻自省,朱厚照事後回想,也是歷歷在目,頸後發涼。

    「孤……朕是被這些-妖-人-氣的!」

    喚楊瓚起身,指着跪在地上的幾人,朱厚照怒火又起,到底沒控制住脾氣,抓起鎮紙砸了下去。

    這次沒傷人,卻直接嚇昏兩個。

    「這些-妖-人害了父皇!見朕年幼,以為朕好欺,又想來害朕!」

    猛然甩袖,朱厚照黑着臉走回暖閣,仍是怒氣難平。任由那幾個-僧-道-跪在庭中,跪死算是便宜!

    「陛下,可是這些丹藥?」

    楊瓚跟進暖閣,謝過賜座,攤開五指,掌心赫然躺着兩粒血紅的丹-丸。

    「是!」

    盯着兩粒丹藥,朱厚照怒容滿面,牙關緊咬。

    「這些-妖-人謊話連篇,膽大包天,朕恨不能將其全部-凌-遲!」

    收回手,楊瓚嘆息一聲。

    「此事,陛下是如何得知?」

    「孤……朕早先便有覺察。」

    沉默片刻,朱厚照面上閃過戚色,低聲道:「父皇久病不起,太醫院束手無策。可每次朕請安,父皇的氣色都很好。朕覺得奇怪,父皇只說見到朕便覺得舒暢,氣色自然就好……」

    話到中途,朱厚照已是語帶哽咽。

    「朕後悔……有前朝之事,朕早該想到……朕後悔!」

    朱厚照再說不下去,坐在椅上,當場哭了起來。哭聲中帶着無盡的懊悔和悲傷,錐心泣血。

    「朕要殺了他們,一定要殺了他們!朕要將害父皇的人一個個找出來,千刀萬剮!」

    楊瓚沒有出聲。

    他幾乎可以肯定,朱厚照話中的「他們」,絕不只幾個僧人道士。

    唏噓之後,楊瓚開始皺眉。

    處置僧人道士也好,追究背後之人也罷,憤怒悲傷都可以理解,卻不是隨意罷朝的理由。

    登基第二天就不上朝,滿朝文武的反應,楊瓚都看在眼裏,憂心更甚往日。

    無論如何,必須勸服朱厚照,想算賬不是問題,早朝必須上。不能再予群臣留下「任性」,「怠政」的印象。

    一味率性而為,不顧後果,無論本意為何,都難為朝臣理解,他今後的路定會越來越難走。甚者,早晚有一天,會同內閣六部產生更大的爭執,發展成不可調解的矛盾。

    縱然改過,也只能是一個結果,江心補漏,為時已晚。

    「陛下,此事可交由錦衣衛和東廠詳查。」

    弘治帝服用丹藥之事,閣臣和六部九卿怕都知曉。然要處置這些人,卻不能通過刑部大理寺。

    自秦皇漢武,丹藥就同求仙脫不開關係。

    經有有心的人口,世人不會想天子病入膏肓,服用丹藥只為拖延時日。多會以為天子聚集僧道煉製丹藥,是求仙問道,沉迷於「長生不老」。到頭來,必將損傷一世英名。

    楊瓚能想到這點,朱厚照自然也能想到。

    「此事不宜交由前朝,東廠錦衣衛,朕也用得不順心。」朱厚照道,「朕-欲-將此事交給楊侍讀。」

    「臣?」楊瓚愕然。

    「朕只信得過楊侍讀。」

    朱厚照沉下表情,道:「張伴伴,你們先下去。」

    「奴婢遵命。」

    張永彎腰領命,暖閣內的中官和宮人陸續退出。

    暖閣門關上,朱厚照方才開口:「這些妖人害了父皇,又膽敢向朕進獻丹藥,定是圖謀不軌!」

    擦掉眼淚,眼圈仍是通紅,朱厚照的聲音更顯沙啞,

    「朕起初沒察覺異狀,是錦衣衛查到密信,又有父皇身邊的寧大伴給朕提醒,才知曉個中端的。事涉多名宗室藩王,朕的兩個舅舅竟也牽連其中!」

    新仇舊恨疊加到一處,朱厚照切齒咬牙,恨不能將主謀之人揪出,生啖其肉。

    「不管是誰,朕都要下其詔獄,治其死罪!」

    楊瓚沉默了。

    壽寧侯和建昌侯的姐夫是皇帝,外甥是皇太子,有做皇后的親姐罩着,已享盡世間榮華。除非要謀-朝-篡-位,否則不會不曉得,弘治帝活着,他們的日子才會好過。

    然朱厚照信誓旦旦,兩人怕真的脫不開干係。

    最大的可能,是利慾薰心,聚斂無厭,被人以錢財打動。

    如有人以為錢財珍寶利誘,加以-媚-言-遊說,捧得這對兄弟不知今夕是何夕,向宮中推薦幾個僧道,不過順手而為。

    想到這裏,楊瓚不禁一頓。

    此事,張太后是否知情?

    太后不會有害先帝之心,卻很容易被張氏兄弟利用,為兩人?大開方便之門,無心鑄下大錯。

    心頭髮顫,耳激嗡鳴,冷汗緩緩自鬢角淌下,楊瓚不敢深想,卻不能不想。

    「臣……」

    「臣」字出口,楊瓚喉嚨發乾,嗓子裏像堵住一塊石頭,進退兩難。

    推拒嗎?

    天子之命,豈容違背。

    然事涉藩王外戚,哪怕手握御賜金尺,也將千難萬險。最壞的打算,活不到明年今日。

    「楊侍讀?」

    「臣……領命!」

    左思右想,楊瓚終是起身,鄭重下拜。

    他終於發現,被天家父子「信任」,絕非百分百的好事。太子殿下的禮,當真不是那麼好受。

    弘治帝臨終的舉動,怕也大有深意。

    難不成是做爹的發現兒子會坑人,才提前打好預防針?

    楊瓚搖搖頭,事到如今,哪怕知道弘治帝為了兒子,早早挖坑給他跳,也只能硬着頭皮,閉着眼睛跳下去。

    「臣以為,此事牽連甚廣,如要詳查,恐遇多方阻力。」楊瓚道,「臣請陛下賜一道手諭,許臣辦事期間,行事皆可便宜。宗室功臣不可妄加干預,否則以同謀論罪!」

    既然要查,便一查到底,查出個子丑寅卯。


    與其高舉輕放,虎頭蛇尾,兩面不討好,不如鐵面無私,嚴查到底,直至刨出根基。

    楊瓚知道,此事查到後來,必將遭遇反撲,根本無法全身而退。但他沒有選擇,如果不領命,朱厚照那關就過不去。

    兩相比較,只能下定決心,堅定站在少年天子一邊。

    畢竟,以朱厚照的性格,認準了誰,絕對會一門心思的對誰好。查了或許會遇到麻煩,不查,失去朱厚照的信任,麻煩只能來得更快。

    楊瓚想樂觀一些,事情或許沒那麼糟糕。可默念幾次,心中依然只剩下一個念頭:坑人啊,當真坑人!

    朱厚照則是真心高興,當即寫下手諭,蓋上寶印,其後取出三封書信,一併交予楊瓚。

    「這些都是從壽寧侯家中搜出。」朱厚照道,「錦衣衛北鎮撫司呈上。」

    信封蓋有寧王府和晉王府長史印,內容看似沒什麼出奇,卻幾次提到「丹藥」和「真人」。

    越看,楊瓚表情越是嚴峻。

    證據確鑿,難怪朱厚照想殺人。

    「陛下,臣必詳查!」

    「朕信楊先生。」

    什麼人能被天子稱呼「先生」?必須是劉健李東陽謝遷這等級別。退一萬不,也該如劉機楊廷和一般,曾在東宮為太子講學,做過太子的老師。

    一個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讀,何德何能有此殊榮?落在御史言官眼中,必成罪狀。

    楊瓚打了個激靈,當即便要開口。朱厚照壓根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手諭寫好,又令張永取來黃絹,大筆一揮,寶印一蓋,直接授予楊瓚調動千戶之下錦衣衛的權利。

    這且不算,想到楊瓚品級不高,一時之間也不好再升他的官位,朱厚照靈機一動,賜給楊侍讀一件飛魚服,一條玉帶。

    楊瓚傻眼。

    事情發展太快,快得根本來不及反應。

    「臣……」

    「楊侍讀可是不喜飛魚服?」

    見楊瓚表情遲疑,語帶猶豫,朱厚照心生誤會,乾脆利落,飛魚服直接換成麒麟服,玉帶照舊。

    手捧詔諭,楊瓚沒有半點喜意,只想痛哭一場。

    御賜麒麟服,滿朝之上,唯有內閣三位相公和錦衣衛指揮使牟斌有此殊榮。

    這哪裏是將他放在火上烤,分明是直接扔到火山口,稍不注意便會屍骨無存。

    無奈歸無奈,事已至此,楊瓚只能領賞謝恩。同時下定決心,回去就把衣服和玉帶藏好,非必要絕不穿上身。

    「陛下,欲-詳查此事,凡有牽涉的僧道均要問話。臣不諳此道,可向僧錄司和道錄司點出名單,交由詔獄提審。」

    「可。」

    朱厚照點頭。

    宮中的道士僧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被拿下押入詔獄。無辜者早晚會放還。凡有牽涉其中,經過錦衣衛的手段,藏得再深也會被挖出來。

    待谷大用和丘聚分頭去傳達旨意,楊瓚想起來時目的,試着開口勸道:「陛下承先帝遺詔,初登大寶,理當勤政。」

    朱厚照不說話。

    「陛下純孝,心系先帝。然北疆戰事未平,西南叛亂又起,鹽引之事未盡,邊軍糧餉空虛。諸如此等,縱有內閣六部,仍需陛下聖斷。」

    「朕,朕知道。」朱厚照滿臉通紅,「楊侍讀誠意直言,朕都聽着。朕明日一定上朝。」

    「再有……」

    還有?

    朱厚照瞪眼。

    他都答應上朝了,還要怎樣?

    楊瓚故作不知,繼續道:「先時陛下-欲-苦讀兵書,效太宗皇帝戰陣演武。下月正逢京衛武學-操-演,另有神機營、三千營、五軍營習操,臣聞兵部正商討上請檢閱之事。」

    京衛操演?神機營、三千營、五軍營?

    朱厚照頓時雙眼發亮。

    楊瓚故意頓了頓,才接着道:「陛下如繼續隨意罷朝,內閣六部徒增憂心,此事恐要延後。」

    「朕上朝!」

    單言政務,朱厚照必定頭疼。換成兵事,立刻興致高昂。

    「朕明日一定上朝!」朱厚照站起身,興-奮的搓-着-雙手,在御案前走來走去,「神機營和三千營操演,朕早就想看,父皇一直不許!」

    完全壓抑不住喜悅,朱厚照忽然停下腳步,迫不及待道:「不,不必等到明日,朕今日就上朝!」

    「陛下,早朝已過。」

    「朕仿效父皇,升殿午朝!」

    「……」

    楊瓚默默低頭,用力捏着額角。

    這位少年天子,當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朱厚照雷厲風行,想到就做。當即遣中官至內閣和各衙門傳旨,今日午朝!

    面對這樣的天子,楊瓚除了頭疼,唯有頭疼。

    見到傳旨的中官,聽到今日要升殿午朝,三位閣老和六部尚書都是愣在當場,半天回不過神。

    這不當不正的,午朝?

    饒是老成練達,八風不動的李東陽,也面現訝然,拿倒奏疏,眉毛險些飛入額際。

    「陛下要升殿午朝?」

    謝遷不確定,又問一次。

    中官點頭,道:「未時中,請三位相公至奉天殿。」

    謝遷沉默,李東陽放下奏疏,同劉健交換過眼色,心中浮現出同樣的疑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誰能給他們一個解釋?

    無論滿朝文武怎麼想,午朝之上,朱厚照勁頭極高,精神極好,無論北疆軍事還是西南叛亂,都是當殿拍板,要糧食給糧,要錢給錢,要人給人!

    「戶部庫銀不豐,可自內庫取。」朱厚照朗聲道,「先皇以內庫賑軍餉,濟災傷。朕承先皇遺志,欲仿效而行。」

    「陛下聖明!」

    朱厚照此舉,大大出乎眾人預料。

    群臣都開始拿不準,這位少帝究竟是任性的-昏-君,還是不世出的英主?

    然有以上表現,朱厚照提出要親閱京衛十二營演武,群臣都沒有反對。

    「陛下勤政,實乃萬民之福!」

    君臣相得,午朝在一片「祥和」的氣氛中結束。

    朱厚照達成心愿,心滿意足。

    朝臣連番經歷過天子的任性悔改,再任性再悔改,疑惑難解,腳步均有些發飄。

    無人敢肯定,明天又會是什麼情形。

    楊瓚隨眾人離開奉天殿,踏上金水橋,忽聽身後有人喚他。

    「楊侍讀且慢一步。」

    轉過身,楊瓚當即讓到一側,恭敬行禮。

    「見過李閣老。」

    「不必多禮。」李東陽表情和藹,道,「先時送名帖與楊侍讀,一直未見過府。今日遇上,正有幾言同楊侍讀相議。」

    「李相公厚言,下官惶恐。」

    李東陽仍是笑,不再多言,只讓楊瓚隨他前往文淵閣。

    文淵閣?

    楊瓚吃驚不小。

    內閣所在,是能隨便去的嗎?

    「李閣老如有問話,下官知無不言。」所以,這文淵閣就不必去了吧?

    李東陽搖頭,「不只老夫有話問你。」

    總之,閣老親自請人,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沒得商量。

    楊瓚無奈,嘴裏一陣陣發苦。

    先是天子,又是閣老,他今天走的是什麼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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