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三真的沒有活路了!
他被退佃了!
這真的很不公道,世道不公,老天仿佛也不開眼,不給老實人活路啊!
現在屬於潑皮李的十二畝水澆地,其實是他老劉家的祖宗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在宋室南遷之前,這十二畝水澆地還有周遭的二十幾畝地,都是老劉家的產業。
但是後來的田賦越來越高,雜派越來越多,又有了「和買」之法。祖祖輩輩只會種田,不會讀書的劉家也就越來越窮,最後守不住土地,一點一點的都典給了義門方家。
但是典田的時候都說好的,劉老三還有他的兩個哥哥耕種的一共36畝水澆地,是世世代代讓劉家子孫種的,除非劉家子孫自己不種,否則方家決不能趕人。實際上就是永佃,而且也不要交什麼押金的。
另外,劉家的子孫只要有讀書的苗子,都能進方家的望江書院,和方家子弟一樣讀書。
而這幾十年來,義門方一直都遵守約定。哪怕劉家欠了租子繳不出,義門方也從不輦人,劉家的子弟也一樣可以入方家的蒙學讀書,其中比較出色的幾個孩子都入瞭望江書院。可惜沒有人能過台州解試台州這個地方學霸地主太多,解試非常難考。
所以這個劉老三,別看他黑不溜秋滿臉皺紋的一個老農民。其實也讀過兩年蒙學,會背《百家姓》和《千字文》的。只是他的書也就讀到這個層次了,在方家蒙學裏面就是常年倒數第一的存在。但是他依舊沒有放棄讀書上進的幻想,自己不行,就寄希望於後代。
他的幼子劉升在他看來就是讀書的苗子,在陳德興入主江南之前,已經入了方家的望江書院,雖然還是陪公子讀書的料子,但是在劉老三看來,還是有那麼一絲過解試的希望(其實是沒有的,台州解試的難度和春闈大比也差不多)。只要能過解試。哪怕沒有機會當大官的門客,也能在台州有名的書院裏面謀個教席的差事。
能到這一步,老劉家就能攀上書香門第的邊角了,若是將來再出幾個讀書種子……可惜。這個不知道有多少江南農人在做的夢,被陳明的代宋而起,給徹底破滅了。
讀書上進的路子,仿佛已經斷了……其實對方四秀才這種會點武功的學霸地主來說,考個芝麻綠豆官並不困難。但是劉家這樣的貧家根本沒有條件讓子弟文武雙修。就算他能過筆試,也過不了劍擊。而且現在大明已經擁有了整個江南,要考大明芝麻官的人多了去啦,入取的難度自然水漲船高。
現在不僅是兒子讀書上進的路子沒有了,連祖祖輩輩耕種的土地也要沒有了。
劉老三隻覺得天大地大,卻沒有自己一條活路,也沒有他老劉家的活路了。
「要是大宋還在多好啊,要是陳逆沒有奪到天下多好啊,要是大宋還在多好啊,要是陳逆沒有奪到大宋天下該多好啊……」
就在潑皮李宣佈退佃的當晚。劉老三就這樣反反覆覆說着這兩句話,一步步的走向了臨海江的深處。
……
「來來來,潑皮你淺着點兒,蛤蟆我深着點兒,咱哥倆一醉方休!」
劉老三投水自殺的當晚,潑皮李卻在賴蛤蟆家裏,一對難兄難弟在喝悶酒。
沒錯,真是難兄難弟!賴蛤蟆也被點了兵,「發配」遼東省濱海府(海參崴一帶)當屯田兵陳德興的100畝水田,的確不大好拿。賴家由貧下中農翻身成了富農。自然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同時,也只有這些軍戶地主人人都付出了代價,他們才會真正擁有那一百畝、一百五十畝的土地。
「你是河套,我是遼東濱海……看來咱哥倆這一別。就是永訣了。」
這話說得有些不大吉利,不過也是事實。他們倆這一去,這輩子都難回臨海了。不是永訣,又是什麼?
潑皮李長嘆口氣,「還是以前的日子好,在杜橋當個混子。吃喝不愁,女人也不愁,好人家的閨女娶不上,青樓裏面的姐兒想睡就睡……」
賴蛤蟆搖搖頭,「以前的日子也不好過,除了可以時常見到杜家的十三娘子……」
潑皮李嗤地一笑,「還想杜十三呢?人家何等人物,哪兒輪得到你?」
賴蛤蟆哼哼道:「怎麼就輪不到?我要是在遼東立了功,說不定就能封爵……」
「打住,打住,別胡思亂想了。」潑皮李有些神秘地一笑,湊到賴蛤蟆跟前,低聲道,「你還不知道吧,杜家其實沒有滅門,是被押上桃花島了。」
潑皮李別的不行,和人搭訕,打聽消息什麼的絕對在行,居然讓他打聽到了杜家人的下落。
「沒有滅門……真的嗎?桃花島在哪裏?」賴蛤蟆瞪圓了醉眼,注視着潑皮李,仿佛要殺上桃花島救美。可惜他不是郭大俠,更沒有一個丐幫幫主當師傅,就算有那心思也沒這本事。
「你就別想這天鵝肉了……」潑皮李看着蛤蟆灼灼的眼神,嘆了口氣,「那隻天鵝搞不好飛去天竺了!」
「天竺!?」蛤蟆忙問,「怎麼回事兒?」
潑皮李道:「只知道福王殿下在桃花島招了許多門客,杜家的許多人物都跟了福王。福王又被聖人派去開拓天竺,杜家的人多半都要跟去的。」
「那我也得去天竺!」賴蛤蟆接着酒意,大聲嚷嚷,很有一點黑臉情聖的意思。「我要去天竺立功……旅部不是說軍戶都可以自己報名去福王帳下聽用的嗎?我不去遼東種地了,我去天竺打仗!」
潑皮李哈哈大笑,滿嘴酒氣地道:「沒想到蛤蟆你還是個情種,也罷,也罷,潑皮李我這次捨命陪君子,和你一塊兒去闖天竺……」
……
這對哥們滿嘴酒氣說着醉話的時候,臨海江邊上,正有不知道多少農人打着火把,口中呼喚着「劉老三」在四下尋找着什麼。其中領頭的正是方四秀才,四秀才身邊還有一個約莫十六七歲,身材瘦削,眼珠子微微凸出的年輕人,正是劉老三的小兒子劉升。
劉老三今日回家後就好像發了瘋一樣又哭又鬧,還拿了繩子要上吊,結果被他的兩個兒子還有婆娘搶下來。可是轉眼就沒了蹤影!劉升就知道事情不對頭,趕忙去敲方四秀才的門,請他出面號召鄉鄰一起尋找劉老三別看現在方家破落,可是臨海鄉下,義門方的號召力還是遠遠高於那些新來的士爵貴族之家的。
方秀才的反應更加沉着,立即召集的鄉鄰,然後讓一部分人去樹林裏看看,一部分人去村子裏的水井瞧瞧,剩下的人則去臨海江邊上沿着江水向下游搜尋。
「怎麼辦,怎麼辦……方四先生,我爹爹會不會真的投了江?」
劉升抖着聲發問。他已經預料到了最壞的結果!他爹爹劉老三回家宣佈李三發李大官人要收回劉家的十二畝水澆地的時候,劉升就知道這個家要毀了。這十二畝地,雖然早就不姓劉了,但卻是劉家的命根子。每年都能給劉家提供十石穀子(扣除租子、利息、免役錢和來年的種糧之後),一家人省吃儉用就能活下去了。還能幻想着考自己讀書來讓家裏面翻身。可是現在,這十二畝水澆地一去,劉家真就要走投無路了。
「莫着急,莫着急,三哥兒不會有事的。」方秀才低聲安慰着劉升。
夜色下,他的眉頭緊緊皺着,他可不認為劉老三會沒事兒。因為自殺的念頭,他其實也動過,是在明進攻佔臨安,賈似道殉國的消息傳來的時候。當時他甚至已經站在臨海江邊上,要不是那個時候天冷水涼,他方秀才就已經追隨賈大忠臣殉了大宋朝了。
但是劉老三的處境,比方秀才更絕望。方秀才並不是沒有活路,他是可以出仕的。可以去做小官,更可以去福王藩邸當門客。他不出仕只是因為讀書人的氣節,不願意為五斗米折腰。而且他也沒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但是劉老三仿佛已經沒有活路了……
而且沒有活路的,還不只是劉老三一人!臨海縣周遭鄉鎮,那裏不是民不聊生?沒有了幾大義門的庇護,又多了那些士爵、軍戶的欺壓,百姓們的日子真是苦到極點了。
這或許,就是一個機會!
人死了,就是一個鬧事的機會!如果台州的判官能殺了潑皮李平民憤便罷了。
若是不殺潑皮李,這民心就可用了。
方四秀才想到這裏,身子突然就是一抖,猛地站住了腳步。
「先生,您怎麼不走了?」劉升發現方四秀才站住不動,也不前進了,而是回頭髮問。
「沒,沒有什麼,只是想到一些事情……」夜色的掩護下,方四秀才的臉色煞白,胸脯更是不住起伏。剛才的想法太可怕了,實在太可怕了。以至於把方秀才自己都給嚇着了!
不過這可怕的念頭,卻牢牢盤踞在他的腦海當中,怎麼也驅除不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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