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明 第一百一十二章 漫天煙塵路（五）

    趙山立即起身。問明白髮生何事後，他吩咐道：「把領頭的帶來。」

    此刻他已經毫無睡意，在手下帶人的空隙，煩躁地在室內踱着步。他在天黑前安排人手守夜，嚴密監控是否有外人進來；結果要等的人沒等到，等來的卻是另一個噩耗：他自個手下的一群人，有工匠、民夫、小販，甚至還有一個軍隊系統的青壯，結成伙打算趁夜逃走……結果串*聯時漏了相，被神經緊繃的斥候逮個正着。

    片刻後，陳皮子親自把人帶來了，臉色鐵青：「這賊廝鳥叫徐二根，就是他領頭的。」說完，踢了踢地上那個乾瘦的中年人。徐二根「噗通」一聲跪在他腳邊，腦袋深深垂下，看不見臉。

    趙山說道：「抬起頭說話，為何要逃走？」

    中年人抬起頭，是個面相普通的男人，小眼睛、黝黑的臉膛，他低眉順眼說道：「俺再也不逃了。」

    「那你早先為何要逃？」

    「俺再也不逃了……」中年人翻來覆去就是這句話，無論如何逼迫，總是咬着牙念叨一句：「俺再也不逃了……」

    趙山停下來思索片刻，轉頭吩咐：「去問問他們都是哪裏人？」陳皮子立即把人帶到旁邊院落，挨個審問，好一會才回來，回報道：「大多是寧陽縣本地人，還有幾個鄒縣的。」鄒縣就在寧陽縣東南不遠處，到了此刻，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他的臉色異常難看：這些人是想逃回老家啊！倘若旁人有樣學樣，路過家鄉時紛紛回家，到不了地頭他就成了光杆，那還幹個屁呀？二根呀二根，你這是要挖我趙山的根呀！他吸着冷氣看着對方，神情冰冷。

    徐二根反應過來，料知今日凶多吉少，小眼睛眯起來，湛湛有神的目光盯着他：「俺們只不過想回家過日子，這也有錯？」

    「跟着我不能過日子？」

    「嘿嘿，」徐二根冷笑道：「趙爺要幹大事，俺們啥人呀，哪配跟着趙爺？」

    趙山不願再費口舌，揮手命人帶走。

    陳皮子滿臉怒色：「這廝鳥如此可惡，俺這就去砍了。」

    「不能殺。」他立即阻止，解釋道：「你砍了他，其他人怎麼看你我？要不了幾日全跑光啦。」

    「那咋辦？」陳皮子搔搔頭皮。

    趙山嘆口氣，微帶憐憫之色：「不能殺他，他可以自殺嘛。」

    徐二根被帶到一個大院子，裏面都是今夜逮住的逃亡者，一個個神情無助而絕望。人湊齊後，一個精悍漢子高聲叫道：「俺們趙爺給你們吃食，你們不思報答，反而偷跑，還有沒有良心？」院中的人更驚恐不安，唯有徐二根蹲在角落，目光陰沉。

    那漢子又叫道：「俺們趙爺寬宏大量，不怪罪你等……回去自個想想。滾吧，還等着管飯？」徐二根瞬間抬起頭，神情驚疑不定。眾人驚呆了，萬萬料不到會是如此結局。呆立片刻，幾個漢子上前催促，這些人面帶慶幸的表情一鬨而散。

    第二日清晨，天剛放亮時，殘缺的小鎮充滿喧鬧聲，平添一股生活氣息。

    一間偏僻的土坯房子周圍擠滿人，紛紛伸長脖子往裏面看，屋內房樑上吊着一個中年人，面呈青黑色，舌頭伸老長，一對小眼睛死魚般鼓出來，早已死去多時了……

    「昨個還好好的，咋就上吊涅？」有人哀聲嘆息。

    一個漢子突然嚷起來：「咦，地上還有字啊……」頓時就有好事者念出來：「俺徐二根罪孽深重，對不起兄弟，以死明志，云云……」人群中有人嘆道：「原來如此……趙爺昨日寬宏大量，發下話來說不追究了，徐二根死得可惜呀！」

    正鬧哄哄着議論，門外忽有人叫道：「趙爺來啦……」不遠處一群漢子匆匆走來，進門後，一個壯實的年青人走到徐二根身前，滿臉悲痛叫道：「徐兄呀徐兄，你咋就如此想不開呢？俺趙山昨日還與你相談甚歡，今日卻陰陽兩隔，讓俺咋個活呀……」他邊叫邊用力擦着眼睛，無奈演技太差，把眼揉紅了都不落半滴淚。

    圍觀者紛紛嚷道：「趙爺仗義。不過俗話說得好，人死不能復生，趙爺要節哀呀……」

    趙山抹抹臉，嚴肅地吩咐：「徐二根兄弟跟着俺趙山受苦哩，如今走得匆忙，俺們要給他厚葬！」

    「趙爺仁義呀……」圍觀者紛紛翹起大拇指。

    趙山做足場面功夫方才離去，轉身的剎那間忽然瞥見徐二根鼓出的眼球，那是一雙佈滿血絲的死魚般眼睛，深深蝕刻着死亡瞬間留下的絕望感，此時也刻在他的腦海中，走出老遠依舊無法磨滅掉……

    短暫的小插曲過後，大隊人群有又一次上路了。

    淡淡的飛揚塵土籠罩下，零落的人群拉成數里長隊列，緩緩向前走去。趙山騎在馬上，默默打量着艱難前行的人們，不知道是不是受自身心緒影響，他感覺喧囂聲較前幾日小了許多；此時的氣氛低沉而壓抑，在寂寥大地的映襯下，多少顯得有些悲涼。

    午後時分，東南方數里處出現一道煙塵，那是幾匹探馬在遠遠徘徊窺測。得到消息的頭領們緊張起來，有性急的派出騎馬或騎騾的漢子前去驅趕，可惜來者騎術甚佳，遠遠饒一個圈子兜到西北方，繼續大搖大擺地觀察他們動靜。

    杜會首滿頭大汗前來尋他，見面就急急問道：「趙爺，那幾騎伴在一側良久，怕是不懷好意吧？」

    趙山沉默地點頭，隨即拍拍對方肩膀，安慰道：「你等休要驚慌，對方還要送信給自家的大隊人馬，一時半會不敢打過來。今夜你們靠近我處紮營，全神提防以備不測。」

    杜會首匆匆走後，他開始默默盤算對方的來頭。前日有一騎騾漢子神秘離去，自今不見返回；按照腳程推算，假如一去一回是兩日，那麼此人要去的目的地大約在六十里外。這個推測不見得準確，但是卻把兩個孤立事件聯繫起來。換句話說，人群中有內鬼！

    他抬頭望着遠方，一個人逐漸在心中浮現出來：毫無疑問，羅瞎子最可疑。

    太陽西斜的時候，在周圍窺測的那伙人消失在視線中，沒人知道是否遠去？而去前方探路的斥候沒有找到合適的村子紮營，時間已經不允許再耽擱下去，頭領們紛紛緊靠一座小丘安頓下來，數千人沿着坡地背風處一溜排開，按照親疏遠近各自收拾今夜的住宿之所在。

    趙山把自家人馬收攏到一塊，外邊用大車圍成一個圈子，掘土成包堆在車後，防備對方用火攻。

    正當他站在中間觀察手下們行事時，卻看見從騾車中走下幾個頭罩布巾的女子。他心中默然一嘆。那日韓家小姐與他談崩後，也許是她阿爺的故去太令人悲痛，結果就是韓小姐心中失去方寸，把一腔怨恨撒在他頭上，到今日也不願與他說話。

    不過，韓家小姐怨恨他，那是她自己的事，作為三愚先生的入室弟子，他的責任還是要承擔的；於是他弄了一輛最結實的騾車供韓思乘坐歇息，等於是她的專車了；韓思有了車，羅嬋兒與她兩個丫鬟也跟着沾光，四個女子擠在一輛車上，一路行來，看她們氣色，顯然沒有吃甚麼苦頭。

    暮色漸深，他正想得出神時，身邊突然傳來女子的沉沉低語：「你可知，當生則生，當死則死；今日萬鍾，明日棄之；今日富貴，明日飢飢，亦恤……」語音沙啞而低柔，帶有莫名的感慨，又似有淡淡的問責之意。

    趙山扭頭一看，韓家小姐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灰布頭巾下一雙大眼睛凝視着遠方黑沉的景物，眸中似有霧氣籠罩。

    他正思索着對方話中的深意，韓思忽然湊到他耳邊，音調低微而怪異：「那人不是自盡，是你殺的……」

    剎那間，徐二根最後遺留下的絕望眼神清晰浮現在他腦海中，趙山的心沉到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