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煬帝回京的第三天,陳應良乖乖的到了尚書省報到,領取了印信、魚符與官服等一應必須之物,然後又垂頭喪氣的從延喜門進到東宮,拜見頂頭上司新任右內率裴信,滿肚子不情願正式就任太子右內副率一職。
還好,頂頭上司裴信不僅是聞喜裴家的人,能夠趕走柴慎官升一級也完全是託了陳應良的福,加上裴弘策在暗中有過交代,對陳應良的態度自然是無比親切親熱,立即就召集了麾下的長史、錄事參軍、錄事、兵曹參軍等文武官員,向眾人介紹陳應良,要求部下象尊敬自己一樣尊敬陳應良,而眾人看在了小陳慶之的鼎鼎大名份上,也沒敢耍什麼花招刁難新上司,全都是老老實實的行拜見之禮,不少人還迫不及待的向陳應良拍起了馬屁,吹噓陳應良的平叛奇功
不過很可惜,所謂的什麼太子右內率府,名字聽上去新鮮亮麗,實際上人員和權力都小得無比可憐,基本上就是支儀仗隊就算了,整個右內率府從將到兵,連同裴信和陳應良兩個正副率在內,總共只有一百二十二人,人員數量只有一個正規隋軍校團的一半,讓曾經統率過將近五千兵力沙場作戰的陳應良難免悄悄哀嘆,哀嘆自己是越混越悽慘,真正掌握的權力甚至還不如房玄齡那個正八品的殿中侍御史。
權力小油水少還沒完,更可怕的還是無聊,上任第一天,陳應良除了在與一於部下見面時有些事於,然後就是沒完沒了的站崗,隨着裴信檢查部下的站崗情況,還只能局限在固定的地方和固定的路線上轉悠,連閒話都不能隨便嘀咕,枯燥無聊得讓陳應良恨不得放聲大哭。然後也就是在左內率司馬騰過來賠罪時,陳應良又找到了一點點事於,再然後當陳應良寬恕了司馬騰那一天的不知者不為罪,司馬騰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後,陳應良就又陷入了無聊到極點的痛苦處境。
陳應良在皇城裏無聊得快要發瘋,陳老三卻是在陳應良的新家裏笑得嘴都合不攏,因為隋煬帝回到大興的第二天,頒賞官員就已經給陳應良送來了隋煬帝許諾的賞賜,一座位於宜陽坊相當寬闊的宅院,雲陽境內千畝良田的地契,還有千匹彩絹,千斛糧食、三千貫銅錢和三百兩黃金,錢箱布匹在陳應良的新家裏堆積如山,蔚為壯觀,此外隋煬帝還十分體貼的賞給了陳應良五十名青年男女作為奴僕,第一時間被陳應良接到新家享福的陳老三當然是想不開心大笑也不行了。
也正因為如此,當陳應良好不容易熬完值勤時間回到新家休息時,陳老三不顧自己的腿傷尚未痊癒,楞是一瘸一拐的跑到了門外迎接陳應良,結果招徠陳應良的一通埋怨,然後陳應良又還算講良心的親自攙着陳老三進門,要求陳老三在腿傷徹底痊癒前不可胡亂運動,更用不着出門迎接自己這些虛禮。
也是湊巧,陳應良回到新家屁股還沒坐熱,門外就有下人急報,說是有一個長得賊眉鼠眼的中年男子,領着七八個容貌同樣歪瓜裂棗一看就不是好東西的男子,一同前來拜訪陳應良,還說那中年男子自稱姓劉名長恭。陳應良一聽大喜,顧不着穿鞋就衝出了大門迎接,結果到得門前一看,還真是劉長恭領着幾個右武衛熟人前來拜訪自己,報國軍的三個校尉郭峰、陳祠和趙昱也都在其中。
「弟兄們,我剛才怎麼說的?」見陳應良光腳出迎,劉大將軍頓時就樂了,大笑說道:「我剛才說,陳兄弟一定會請我們大吃一頓,你們還不信,現在信了吧?陳兄弟這麼講義氣的光着腳來迎接咱們,今天晚上咱們還不能把酒肉吃飽喝足?」
「沒問題。」陳應良大笑着和劉長恭擁抱,道:「來我這裏,別的沒有,酒肉管飽,就是我剛搬進來,家具床鋪什麼的還沒有準備齊全,弟兄們要是我在喝醉了,可是只能打地鋪睡覺。」
「地鋪就地鋪,只要有酒喝,直接睡地上都行」劉大將軍打仗不行,起鬨卻是一個好手,喧賓奪主的招呼道:「弟兄們,走,進去看到什麼順眼的只管拿,許昌侯陳侯爺有的是錢,拿什麼他都不會心疼,咱們先把腰包裝滿,剩下的事慢慢再說」
轟然答應聲中,七八個右武衛武將大步就衝進了陳應良的家裏,象鬼子進村一樣的四處搗亂,很快就把陳老三好不容易才指揮僕人打掃出來的大廳攪得一團糟,然後還有人直接衝進了後院,說是要檢查陳應良有沒有金屋藏嬌,把陳應良的新家攪得簡直就是雞飛狗跳,陳應良則是大笑着任由這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同伴胡鬧,同時少不得含着眼淚拿出剛領到的賞錢,命令僕人準備上好酒菜招待這群飯桶酒桶。
差不多把陳應良的新家拆了的時候,酒菜終於送到,右武衛的眾飯桶才象餓狼一樣的撲到了飯桌上,直接用手抓搶上好菜餚吃喝,同時把陳家下人準備的酒杯全部扔開,要求一律換成大碗,緊接着陳應良又在這幫餓狼的逼迫下,連趕了三大碗酒,慶祝自己的升官發財和受封爵位,直把酒量不佳的陳應良灌得臉紅脖子粗,眾人才老實坐下來交杯換盞,喝酒聊天打屁。
酒過三巡後,劉長恭難得收起了嬉皮笑臉,用更加難得的鄭重語氣對陳應良說道:「應良兄弟,我們今天是來給你道喜,也是順便來向你道別,獨孤盛將軍已經下令,明天正午我們就要撤回洛陽了,右武衛的人全部得走,包括你一手組建的報國軍。」
「這麼快?」陳應良一楞,問道:「陛下迴鑾才三天,怎麼你們就要走了
「我們本來就是來接受陛下檢閱的,現在皇帝檢閱完了,我們當然得走。」劉長恭有些無奈的答道:「獨孤將軍說,這是陛下的旨意,他也不敢給我們寬限時日。」
陳應良沉默了,儘管陳應良在內心不太看得起打仗無能的劉長恭,但朝夕相處幾個月下來,到了需要分別的時候,陳應良心中還是萬分的失落與不舍。輕嘆了一聲,陳應良拉住劉長恭的大手,柔聲說道:「劉大哥,你要多保重,如果有機會,我們再並肩殺賊」
「你也多保重。」劉長恭點頭,嘆氣說道:「真是搞不懂,皇帝陛下怎麼會讓你留在大興,不讓你進右武衛?應良兄弟你可能不知道,聽說你要被皇帝留在大興後,不少右武衛的兄弟當場就哭了出來,都捨不得你啊。」
陳應良沉默了,半晌才說道:「我又何嘗捨得你們?」
嘆息着,陳應良把目光轉向了郭峰、陳祠和趙昱三人身上,而平時里喜歡鬧騰的郭峰此刻早已是淚花閃爍,陳祠和趙昱更是直接流下了眼淚,陳應良鼻子發酸,與幾個一起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戰友對視無言,直到又過了片刻,郭峰才哽咽着說道:「陳記室,我們……。」
「郭大哥,不說了,今天不說。」陳應良打斷郭峰的哽咽,嚴肅說道:「明天我去給你們送行,今天我們安心喝酒,一會我拿些錢給你,你替我準備一些酒,明天我們一起喝離別酒。記住,不光要準備活着弟兄的酒碗,還要準備陣亡弟兄的酒碗,每人一碗酒,不能少……。」
「對了,順便準備一個香案,一塊靈牌,靈牌寫上報國軍將士英靈幾個字。」平靜的說着,陳應良眼中還是不爭氣的淚花閃爍,郭峰、陳祠和趙昱三名報國軍校尉卻早已是泣不成聲,默默點頭,口中嗚咽,再發不出其他聲音……
次日上午,陳應良早早就向上司裴信告了假,先是回到家裏,帶上自己在報國軍時里穿戴的衣甲,然後牽了一匹馬,象當初到東都投軍一樣,一人一騎出了大興城門,在城外換上軍衣軍甲,又一路來到了右武衛軍隊的城外駐地所在。而右武衛隊伍也早已拔營完畢,列隊準備出發,見陳應良到來,右武衛整齊的隊伍頓時出現了凌亂,不少與陳應良相熟的右武衛將士都不顧軍法脫離了隊伍,涌到陳應良的面前,含着眼淚向已經翻身下馬的陳應良打招呼。
「弟兄們,保重保重」陳應良與熟悉的右武衛將士一一擁抱,低聲囑咐保重,一邊與眾人打着招呼,一邊慢慢向前,靠近已經列隊完畢的報國軍隊伍。
慢騰騰的走到了報國軍的隊伍旁邊,人人身着白袍的報國軍將士早已列隊整齊,大浪淘沙下來,除陳應良外的八百四十四名報國軍將士,現在已經只剩下了最後的五百二十五人,看見陳應良到來,五百二十五名將士個個都是眼淚滾滾,不少人還當場哭出了聲來,只是軍令嚴格,沒有一人擅自脫離隊伍出來與陳應良擁抱。
郭峰、陳祠和趙昱三名校尉早已守到了一個香案旁,香案上靈牌按陳應良的要求寫着報國軍將士英靈,七個字,香案的前面,則整整齊齊放在二百一九個裝滿了酒的酒碗。看到那密密麻麻的酒碗,陳應良的眼圈一紅,終於還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右武衛將軍獨孤盛出現在了陳應良的面前,低聲說道:「應良,還有點時間,去說點什麼吧,我們等着。」
抹了一把眼淚,陳應良點點頭,大步走到了香案前,先向靈牌稽首行禮,然後起身轉過頭來面對報國軍隊伍,大聲說道:「弟兄們,我們就要分別了,說句心裏話,我捨不得右武衛,更捨不得你們」
場面安靜無比,報國軍隊伍中只有輕微的抽泣聲起伏,聽到這抽泣聲,又看到一個個淚流滿面的報國軍將士,陳應良再一次淚滿眼眶,指着身後的報國軍將士靈牌,哽咽說道:「我也捨不得他們,所以,在給你們送行之前,我要先給他們送行,將士們,都把酒碗端好了,我們一起給犧牲的弟兄送行。」
哭泣聲中,報國軍將士一一舉起了酒碗,陳應良也接過了郭峰遞來的酒碗,轉向陣亡將士靈牌,哽咽着大聲說道:「陣亡犧牲的弟兄們,我們勝利了,楊玄感叛亂,已經平定了,我們還親手抓到了楊玄感叛賊本人,皇帝給你們的家人賞賜了撫恤錢糧,還有良田土地,你們的在天之靈,可以瞑目了。」
「來」陳應良雙手平伸,將酒碗遞向了靈牌方向,強撐着不讓自己落淚,大聲說道:「弟兄們,來,我們該喝離別酒了,喝完了這碗酒,你們……。
「弟兄們,安心上路——」歇斯底里的大喊了一句,陳應良將手中酒碗一飲而盡,再將酒碗放下時,陳應良的眼淚還是無法遏制的流下了臉頰。
「安心上路——」五百二十五名報國軍將士整齊哭喊,同樣喝於面前酒碗,繼而紛紛痛哭出聲。
友軍將士抱着酒罈上前,含着眼淚給報國軍將士一一重新倒滿了酒碗,陳應良則又轉向了報國軍隊伍,流着眼淚,強作笑顏的說道:「弟兄們,該我們了,托你們的福,皇帝給我封了一個不小的官職,但我卻必須留在大興,與你們分別。」
「弟兄們,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我們就要分別了,我永遠不會忘記,忘記和你們一起並肩作戰的日日夜夜,永遠不會忘記,我們一起殺賊平叛、精忠報國的日子在分別前的最後一刻,我除了要和你們喝一碗酒外,我還要以報國軍主將的名譽,給你們下最後一道命令這道命令就是,不許哭,要笑着走,要永遠記住我們報國軍的靈魂——殺賊殺敵,精忠報國」
「殺賊殺敵精忠報國」報國軍將士再次整齊高呼,但然後還是違反了陳應良的命令,繼續痛哭出聲,而陳應良本人更是帶頭違令,仰天落淚。
酒碗都倒滿了,陳應良再一次平舉酒碗,向報國軍將士大聲喊道:「弟兄們,喝完這碗酒,將來還做兄弟喝完這碗酒,下輩子繼續做兄弟下輩子,咱們繼續……,精忠報國於了」
「精忠報國——」報國軍將士人人泣不成聲,哭泣呼喊,與陳應良一起將碗中酒水一飲而盡。
放下了酒碗,陳應良突然大聲喝道:「掌旗手於樂,將我們的軍旗拿上來
「諾」
於樂大聲答應,舉着軍旗快步走到了陳應良面前,雙手將軍旗遞到了陳應良面前,陳應良雙手接過,然後又將軍旗遞向了旁邊的獨孤盛,朗聲說道:「獨孤將軍,前河南贊治府記室陳應良,奉命執此軍旗率軍作戰,剿殺楊玄感叛賊,幸不辱命,順利完成任務現將軍旗交還,請獨孤將軍代為收納,轉交樊留守與皇甫將軍」
獨孤盛鄭重接過軍旗,嚴肅說道:「辛苦了,打得漂亮。」
軍旗離手那一刻,陳應良象是放下了千斤重擔,既輕鬆萬分,又萬分不舍,眼淚也不爭氣的又一次流下,報國軍將士同樣如此,獨孤盛則大步走到了報國軍隊伍面前,大聲說道:「將士們,現在我以大隋右武衛將軍的名譽宣佈,報國軍不會解散,並且還會挑選各營精銳將士,重新給你們補充滿四個團的兵力,讓你們繼續高舉這面軍旗,殺賊殺敵,精忠報國還有,你們這支隊伍,將永遠享有戰時待遇,衣甲、武器和飲食優先供應,並且直接接受本將軍或皇甫將軍的節制,不受其他將領指揮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報國軍將士整齊回答。
「應良,你還有沒有什麼要對報國軍說的?」獨孤盛又低聲問道。
陳應良搖頭,只是自己倒滿了一碗酒,然後緩緩走到了旁邊的右武衛隊伍面前,平舉酒碗大聲說道:「友軍的弟兄們,很抱歉,我沒那麼多錢,請你們每一個人喝一碗酒,我只能用這一碗酒敬你們,感謝你們默默無聞的協助,感謝你們同樣英勇的作戰殺敵,沒有你們的協助,我和報國軍隊伍沒有今天的輝煌。」
「謝了」陳應良大喊一聲,將碗中酒水一飲而盡,然後將酒碗摔得粉碎,接着又向友軍隊伍稽首行禮,又大喊了一聲,「謝謝你們了」
喊完了這句話,陳應良起身就走,牽上自己的馬頭頭也不回的返回大興城內,一邊拒絕理會報國軍將士與友軍將士的哭喊呼喚,一邊默默流淚,也找不出其他辦法來表達自己此刻心中的傷痛失落情感。
「狼煙起,江山北望,龍起卷、馬長嘶、劍氣如霜,心似黃河水茫茫,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恨欲狂,長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鄉?」
熟悉的軍歌聲在陳應良的身後響起,白袍白甲的陳應良卻還是不肯回頭,不忍去看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那一幕幕熟悉的情景,繼續頭也不回的走向大興城池,孤孤單單的一個人走向大興城,走向魚龍混雜又暗流洶湧的大興城,迎接自己人生的嶄新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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