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祿山和杜士儀同日而歸,杜士儀面聖半個時辰便出宮離去,而安祿山則是被天子留到了傍晚。這樣的細節,有心人的眼睛不會錯過。這大半年來焦頭爛額的李林甫自然更不會錯過,當即命人大肆渲染。當得知朝臣中間竟有不少替杜士儀鳴不平的聲音,他不怒反喜,臉上的笑容竟是比平日更多了。
可是,當得知安祿山次日再次進宮,李隆基不但賜宴,還攜了楊玉瑤一同出席,席間甚至由安祿山表演了一曲胡旋舞之後,他就有些笑不出來了。更讓他驚怒的是,那個胡兒竟然厚顏無恥地聲稱,自己早年喪母,要拜楊玉瑤為義母
楊玉瑤是什麼人?前壽王妃,已故太真娘子楊氏的胞姐,曾經嫁過裴氏的寡婦,能夠在宮中位居淑儀已經是很離譜的事情了,竟然還敢收一個邊鎮節帥為義子?一想到楊釗借着審理王以及楊慎矜的案子,一下子躥升到了足以威脅到自己的位子,李林甫就如同心中梗了一根刺。因而,當天晚上安祿山前來平康坊宅邸拜見自己的時候,即便一口一個相國似乎恭敬非常,他雖似平常那樣一味笑臉,但說出來的話卻如同刀子一般。
安祿山節度范陽、平盧兩鎮已經好幾年了,一年常常報上好幾次的戰功,他對中官以及御史的賄賂速來不計其數,也從來沒人揭破這些所謂勝績究竟暗藏什麼貓膩。故而,當李林甫不動聲色地揭開了這一年范陽幾次捷報背後的文章時,安祿山不禁覺得後背心有些冒汗。而李林甫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說話的態度反而溫和了下來。
「我知道,你不過是因為今年王楊慎矜齊齊落馬,朝中局勢看上去不那麼明朗,所以這才想着另尋一條後路,打算在後宮身上下點功夫,可你卻也不想一想,你和楊釗曾有過齟齬,以他驟貴之後的目下無塵,哪裏容得下你?嗯?」說到這裏,見安祿山滿臉賠笑,額頭卻已經油光可鑑,李林甫便意味深長地說道,「我聽說,你一直都想兼領河東?怪只怪去年你自己沒有回京,只讓你義弟史思明來,否則,河東節度一職又怎會落到杜士儀手裏?」
安祿山頓時啞口無言,好半晌方才訥訥說道:「相國說的是,那如今我若求河東節度使呢?」
「你之前和杜士儀同時面聖,陛下卻多留了你一會兒,你以為是何故?就是因為吉溫當初從范陽回來路過雲州,意圖找把柄構陷杜士儀的時候,卻被其反制,陛下看到了他離任河東多年,卻仍然極為軍民愛戴敬服,心裏存下了疙瘩。如今河東節度副使是竇家人,只要回頭讓人以杜士儀人在安北牙帳城,不宜兼領太多節度為藉口,這河東節度你要兼領,自是易如反掌。」
安祿山沒想到李林甫竟然這麼爽快地就應承了自己,一時喜出望外。可他陡然想到以王忠嗣和杜士儀之能,此前也不過節度兩鎮,不禁小心翼翼地問了這一點。讓他更加意外的是,李林甫竟是冷笑了一聲:「杜士儀素來謹慎小心,除卻他在雲州那一次,大約是實在被吉溫激怒,故而反應過激,其他事情幾乎就沒有破綻。可王忠嗣就不同了。他節度河東多年,調任河隴人心所望,可他到底不是當年那個都知兵馬使了,平素自貴身份,又不肯輕啟戰端,石堡城至今未下,河隴將卒甚至有人暗地裏說,他還不如皇甫惟明。為什麼?就因為他王忠嗣阻了別人立戰功的機會」
「可單單是這些,總不能說王忠嗣就不稱職……」
「此事用不着你操心,我自有手段。」
李家這一番密談不入第三人之耳。隨着之前家裏幾次三番出事,李林甫對身邊人的防範也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再加上他並沒有對安祿山吐露太多細節,自是絲毫不擔心泄露。
而同樣就在這一天,河西隴右節度使王忠嗣和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也同時抵達了長安。只不過,後者還押送了小勃律大批君臣俘虜。
王忠嗣在節度河隴之後,並沒有和吐蕃立刻開戰,對於當年蓋嘉運年間被奪取,而皇甫惟明又沒能拿下來的石堡城,他竟棄之不顧,而是沿着赤嶺一帶的邊界線築起層層小堡,採用的是包圍蠶食的策略,一時讓當年號稱兵家必爭之地的天險,成了吐蕃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至於高仙芝就更不必說了,攻克小勃律這一場大勝,是安西四鎮幾任節度使都沒能做到的壯舉。
這兩位一同回京,亦是一同受天子召見。陪侍王忠嗣回京的是哥舒翰,和跟着高仙芝回來的杜廣元一同在宮門等候主帥時,免不了一番交談。哥舒翰論年紀都可以當杜廣元的祖父了,再加上出身突騎施哥舒部,對於西域情景頗為熟悉,言談間倒是給了杜廣元不少提點,可也同時對同在王忠嗣麾下的安思順頗多詆毀,口口聲聲說其與常常冒功的安祿山是一丘之貉。
杜廣元這次在西域經歷了高仙芝和夫蒙靈察鬥法,已經沒那麼青澀了。他對於哥舒翰的名聲也有所耳聞,更知道這是王忠嗣新提拔的一員猛將,故而言語恭敬,可大多數時候都只是處於傾聽者的地位,對於其指摘安思順更是半句不接口。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許久,杜廣元突然遠遠望見王忠嗣出宮的身影,登時大吃一驚。不僅僅是他,哥舒翰亦是遽然色變。
號稱天子義子的王忠嗣,竟是比高仙芝早出宮,而且看情形,面聖的過程顯然並不輕鬆
哥舒翰身為哥舒部的首領,早年卻始終默默無聞,還是在王忠嗣手底下方才大放異彩,對這位比自己還年輕的主帥自是服氣十分,此刻三兩步就迎了上去。可還不等他開口說話,王忠嗣就用眼神阻止了他,隨即輕輕搖了搖頭。這時候,杜廣元也上了前來,他深深施禮後,本待多多慰問,可現如今這是在宮門前,他的頂頭大上司又還在宮裏,他只能恭恭敬敬叫了一聲王大帥。
杜廣元和段秀實兩人,全都可以說是繼承了王忠嗣武藝和韜略的嫡傳弟子,可如今兩人一個在安西一個在北庭,不但不在自己麾下,甚至也不在杜士儀麾下,想到這一點,再想想今天進宮的遭遇,王忠嗣就不禁心頭沉甸甸的。在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他縱使有千言萬語想對杜廣元說,可最終只是微微頷首道:「高大帥對你異常嘉許,你當以此自勉,不要驕矜。」
拜送王忠嗣離開,杜廣元便耐着性子繼續等。結果,足足大半個時辰後,高仙芝方才神采奕奕顧盼自得地出了宮。儘管在夫蒙靈察尚未離開西域的那些天裏,他在人前做足了姿態,時時刻刻對夫蒙靈察畢恭畢敬,果然,以夫蒙靈察那性子反而覺得誠惶誠恐,不數日就倉皇離開了。至於麾下部將,他罵的罵,罰的罰,反而用最快的速度聚攏了人心。他在安西四鎮足足呆了十幾年,從上到下都對他熟悉非常,等到他入京的時候,已經完全掌握了局勢。
唯一讓他覺得遺憾的就是,身邊竟是沒有一個足以託付留後事,也就是他不在時總攬全局的人。杜廣元太年輕,而且身份於礙太大,杜黯之倒是和他私交不錯,可問題是如今人在北庭……而且偏偏那也是杜士儀的堂弟至於他的那些部將,甚至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的乳兄鄭德詮,一個個全都缺乏統領全局的意識。不得已之下,他這次到長安,只能把鄭德詮留在龜茲鎮。
正在感慨的高仙芝當然不會知道,如果當年高適王昌齡沒有從龜茲鎮拐走一個封常清,他此時此刻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想法。和杜廣元略交談了幾句,他便親切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道:「我在陛下面前贊了一番你的驍勇,回頭說不定陛下會召見於你。這會兒就沒什麼事了,你也該回家去了。」
杜廣元有些猶豫地問道:「可我回家去,大帥怎麼辦?大帥此次來長安,打算住在哪?一直住在都亭驛?」
高仙芝此前只是安西副大都護,都知兵馬使,並非正印節帥,用不着把家眷留在長安,而他這次回京,主要目的是為了押送小勃律王、其妻吐蕃公主以及眾多傾向於吐蕃的大臣,家眷哪裏來得及送回來。所以,杜廣元這一問,他的臉色微微一滯,暗想竟是忘了在天子面前表明自己在長安並無宅邸。可轉念一想,他這個奪取了小勃律的大功臣住在都亭驛中,傳揚出去天子必定會另行賜第,他也就沒什麼糾結了。
「就住在都亭驛。好了,你小小年紀,別那麼多擔心,快回去吧,你家父母應該等得急了。」
杜廣元當下無話,又拜謝之後方才離去。對於這位出身尊貴卻又性子很好的小將,高仙芝很是滿意,等隨從都簇擁上來之後,他方才笑道:「走,我們回都亭驛」
他可沒想到,他竟然有能夠蓋過河西隴右節度使王忠嗣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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