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從鬼門關上撿回來一條性命,可對於吐迷突來說,他在回過神來之後,甚至寧可當時就這麼死了,也好過此刻備受煎熬。
他一再竭盡全力去思考,兄長為什麼會在轅門處對自己痛下殺手,一再竭盡全力為兄長開脫,可越是往深處想,他就越覺得腦袋脹痛,心中絕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昏暗的大帳中突然閃現出一丁點光芒,而後他看清楚那個舉燈進來的人時,他便眉頭一挑,譏誚地說道:「陳司馬特意來看我,是想要讓我謝你的救命之恩?如果是那樣,你就請回吧。我回紇勇士只有不屈戰死,而沒有跪着求活地」
「如果是那樣的話,剛剛我救下你之後把你安置在此,你有的是辦法自盡,又何必等到我來?」
陳寶兒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見吐迷突頓時面露怨毒,仿佛隨時會暴起發難,他卻不慌不忙地舉燈更上前了幾步,甚至背對着人施施然把燈放下。果然,即便他如此毫無防備,吐迷突也並沒有貿貿然動手。於是,他轉身在主位上盤腿坐下,這才好整以暇地說道:「你放心,我並不是要招降於你,要知道,回紇乃是大唐的屬國,你的兄長曾經親自到大唐拜謁陛下,而後獲封奉義王。你既然是奉義王的弟弟,那麼也就一樣是大唐的屬臣,用不着我招降。」
經過之前那件事後,吐迷突對陳寶兒已經警惕十分,此刻哪裏會輕易放鬆:「那陳司馬又想說什麼?」
「我只想告訴你,你阿兄之前之所以會在轅門對你痛下殺手,是因為他在那時候才終於認識到,他不得不殺你。
見吐迷突嗤笑一聲,滿臉不信,陳寶兒並不生氣,而是氣定神閒地說道:「你不但和奉義王一母同胞,也是他如今唯一僅存的弟弟,所以不管你犯過什麼過錯,奉義王素來都不會深究,頂多責備你兩句,而你所領的兵權,在回紇也素來是最多的,甚至超過你的侄兒,奉義王的長子磨延啜,我沒有說錯吧?」
「那又怎麼樣?」
「正因為奉義王對你的倚重和信賴,甚至超過自己的長子,所以,磨延啜對你這個叔父,應該一直都是耿耿於懷。你這一次因為下頭人的稟報,怒髮衝冠地帶兵出去,打算在安北大都護府的人面前耀武揚威,讓我們不敢小看回紇,如果奉義王早些知道此事,那麼,很可能在半路上就把你截回去,可他卻到得晚了一些,以至於你已經闖了禍,你認為,這只是你的兄長得知消息遲了?」
陳寶兒一面說,一面觀察着吐迷突的表情,見其果然藏不住心情變化,臉色一連數變,他便直截了當地捅破了最後一層窗戶紙:「此事之後,奉義王生怕回紇成為眾矢之的,綁了你來向大帥負荊請罪。大帥是對他提出,只要懲處首惡,可以既往不咎。然而,他可以隨便在你麾下找個人,以教唆犯上的罪名殺了,甚至再象徵性地處罰你一下,把此事揭過去。可他為什麼要在轅門對你突然下殺手?」
「是因為他已經醒悟到,整件事中雖有種種其他緣由和巧合,可是,究其根本,是因為磨延啜和你之間的矛盾,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如果他一直打算傳位給磨延啜,而不是你,那麼,他就必須做出選擇,如果他不想回紇就此四分五裂的話」
此時此刻,吐迷突已經把拳頭捏得咔咔作響。他很想撲上去和陳寶兒狠狠廝打一番,可是,他的身體卻僵硬得根本沒辦法動。他很想指責陳寶兒這番話都是胡說八道,可是,他的喉嚨卻噎得一聲都發不出來。
沒錯,磨延啜瞧不起他這個衝動易怒的叔父;而他也瞧不起這個只憑出身就被人戲稱為回紇太子的侄兒。他曾經放出狂言,回紇的領地是靠着骨力裴羅和他一刀一槍打出來的,乳臭未於的毛孩子沒資格指手畫腳;而磨延啜也曾經對人輕蔑地說他吐迷突只懂得打打殺殺,根本看不清楚真正的形勢。
知道此刻的火候已經足夠了,說再多的話只可能適得其反,陳寶兒方才扶膝站起身來,而後淡淡地說道:「大帥囑我保你一條性命,是因為憐你一身武藝,馳騁疆場,戰績斐然,但大帥也不會勉強你。你如果願意留下效力,那麼,安北大都護府將用你為先鋒使,統領一廂兵馬。而你如果不願意留下,一心回歸故土,那麼我已經令人備好坐騎,你連夜就可以回你的回紇。該說的我已經都說了,你自己選擇吧」
當陳寶兒起身離去之後,之前一直努力抑制自己,不希望情緒失控的吐迷突方才整個人癱倒了下來。他不想相信對方說的話,可自己的親身經歷卻證實了這一點,自己過往的那些記憶也證實了這一點,他竭盡全力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了大帳門口,想要伸手去掀開那道帘子的時候,手卻僵在了那兒。
真的要連夜不眠不休趕回去嗎?事到如今,兄長會不會派出伏兵……不,就算兄長還眷顧兄弟之情,他的那個侄兒磨延啜,又會不會於脆伏兵殺了他?可他如果貪生怕死不回去,如果兄長真的已經打算殺了他為侄兒磨延啜鋪路,那麼,他留在回紇的妻兒家小,他的那些心腹部眾,又會不會受到清洗……
千頭萬緒此時在他的腦海中打轉,以至於他突然捧着頭雙膝軟倒跪了下來,口中發出了一聲絕望而痛苦的悲號。
吐迷突的大帳外十數步遠處,陳寶兒聽到這一聲後回頭瞥了一眼,隨即輕輕嘆了一聲。剛剛全程都在帳外監視,以備突發事件的龍泉此刻不禁心悅誠服,輕聲讚嘆道:「郎君真是太厲害了,字字句句全都在戳這胡人的心肝聽他這嚎叫就知道,他是真的進退兩難。」
「這是攻心戰,不亞於戰場上兩軍對戰廝殺,我所佔的上風,是因為我完全摸清楚了他的底細,而他卻對我一無所知,僅此而已。」陳寶兒並沒有任何自滿之色,停下腳步後就對龍泉說道,「你留下,如果他要回去,就由得他。
龍泉出自都播劍營,對於陳寶兒這個曾經在都播隱為軍師的角色,自然不會有任何質疑,當即就凜然答應了下來。而陳寶兒隻身穿過一個個營帳和一道道關卡,進入杜士儀的牙帳時,就只見裏頭還點着燈,杜士儀正在燈下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架剛剛做好的沙盤。他沒有出聲,就這麼徑直走上前去,目光一掃便看見在沙盤上那廣袤的漠北大地上,烏德犍山和嗌昆水之間,赫然矗立着一座城池。
儘管這座城池現如今並不存在,而且還會耗費多年才能真正建起,可他仍是打心眼裏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憧憬和自豪。
這座安北牙帳城,將是比當年的雲州更巍峨,更宏大的城池
「寶兒是不是想到了當年的雲州?」杜士儀側頭問了一句,見陳寶兒點了點頭,他便笑着說道,「只是相比當年的雲州,我們騰挪的餘地已經大得多了當然,如果不是因為請得陛下御准,將之前大軍大敗突厥所得充為建城,以及西受降城今後三年互市所得全數撥來,恐怕這座塞上堅城的花銷還湊不足。」
陳寶兒是知道杜士儀那身家的,當下打趣道:「恩師的身家之豐厚,自己斥資建城其實也早已足夠,不過是怕人閒話罷了。」
「何止是閒話,那樣就是殺身之禍了」杜士儀沒好氣地瞪了陳寶兒一眼,這才正色問道,「吐迷突那邊如何?
「如果是他執意回去,我已經令人先一步在沿途打點,能夠確保他至少路上平安。至於他到了回紇之後,如果骨力裴羅清洗了他的部眾,那麼他在憤怒之下,兩邊自然會衝突;如果骨力裴羅如同沒事人似的依舊如舊時一般待他,之前牙帳轅門的一幕,也會成為兄弟倆心頭的芥蒂;而磨延啜已經做了初一,也自然不憚做十五。哪怕是吐迷突因為實力不夠死了,他終究是大帥親自發話,投了我安北大都護府的人,事後興師問罪的藉口也足夠了當然,如果他心灰意冷,願意就此留在我安北大都護府,那麼也未嘗不可。恩師用回紇俟斤之子為大將,足夠作為美談了。」
「很好,你這是一舉數得。」
無論朝堂還是戰場,全都是爾虞我詐,杜士儀只覺陳寶兒這設計一環套一環,絲絲入扣,因此不禁讚賞地點了點頭。他正要再說什麼,陳寶兒卻搶先開了口:「恩師,如今安北大都護府已經漸漸上了正軌,前前後後已有相當的兵馬,還請你不要日夜操勞,身體最為要緊。師娘和師弟師妹們都不在身邊,恩師有事盡可以差遣我,千萬不要什麼事都一個人擔着。」
「如今倒換成你諫勸我了。」杜士儀不禁啞然失笑,搖搖頭後,終究還是不那麼執拗了,「也罷,就按照你說的,我今後早睡早起就是了。時候也不早了,你也早些去休息,如果那吐迷突有什麼動靜,料想龍泉一定會第一時間通報你的。」
「正是如此,所以今夜一切有我,恩師但請高枕無憂睡個好覺。」
這一晚上,杜士儀確實睡了一個安安穩穩的好覺。當他被一陣陣戰馬牛羊的叫聲吵醒時,睜開眼睛便發現外頭透進了蒙蒙光亮,顯然已經是次日了。他用手支額清醒了片刻,這才喝了一聲來人,卻是莫邪快步進了帳子。
「大帥有何吩咐?」
「吐迷突是走是留?」
聽到杜士儀直截了當先問吐迷突的行蹤,莫邪連忙直說道:「吐迷突半夜匆匆啟程歸去,陳郎君已經吩咐人一路留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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