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此觀風北地,見薊門屯田,乃攻守之暇,行耕耘之事,省兩河之粟,資三軍之費。但使不疲軍擾民,何憂其弊」
「若營州之寇,不施虐邊人,鴻臚之賓,未斷絕來使,則與其妄動兵戈,不若養士卒以待其失機,猝爾擊之,可獲全勝。不然,若失時雨之天時,喪進退之地利,以離怨心苦之師,擊以逸待勞之寇,以至於再挫天威……」
「城之得失,不在其地險要,而在其時其勢;攻守之間,不在孰進孰退,而在其人其法。張綱鎮廣陵,棄兵而令頑寇投誠;充國守西羌,不戰而令羌部來降。若李牧守邊,魏尚為牧,柔遠鎮邇,內外安寧。柔遠則不勞,鎮邇則居逸……」
高力士原本只是打算在杜士儀身後少看片刻便走,然而,從最初那些評判歷朝名將之言到眼下的邊地軍略之策,他漸漸竟是看住了。杜士儀是個什麼脾氣,他雖說沒有真正打過交道,可冷眼旁觀,卻是心底大略有數。天子覺得此子剛直敢言,他卻更知道在此之外,其犀利之處更不可小覷,否則旁人在城外遇到羽林軍衛士行刺,誰就敢那樣大肆鬧開來?更何況事後據他打探得知,肖樂固然死了,可那另幾個羽林軍衛士在處以絞刑之前全都一口咬定不曾傷人。固然這供詞連王毛仲自己都不信,可他暗中查探下來,卻隱隱覺得那興許是真的。
倘使如此,杜士儀等人身上的傷勢便只有一個緣由,那就是自殘為了一勞永逸能夠對自己下手這麼狠,這份心便少有
這一走神,高力士待再看時,杜士儀已經是另外起了頭:「何必棄戍南邛,舍置磧西之地,墮先朝之功業,致將來之誚語?辱國挫威,臣所不取。猶華夏為國之心腹,邊陲者則國之肢體,若心腹充盈,則肢體無害。古既守之而不損,今則御之而何失?古既足,今卻虛,非古今殊理,實授人非任」
這話好辛辣
高力士微微蹙眉,一抬頭見那邊廂苗含液身邊三人都已經若無其事移開了步子到其他應制舉的人身側瞧看,目光卻不住往自己身上打量,他微微一笑,仍是絲毫沒有挪開步子的意思。他又低頭去看,卻只見杜士儀已經接上了剛剛的話。
「李靖據頡利於太谷,終絕突厥南侵;李傑敗王師於榆關,東灘之地遂失。險阻不異,成敗相迥,何也?才殊能任其職,則勝;才不能勝其職,則敗。」
看到這裏,高力士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就這麼從杜士儀身後背手施施然離開,卻是移步來到了苗含液身後,見其雖動筆早,此刻卻還在比較那些名將優劣,正寫到李鼽和李靖時,卻是誇讚李鼽智、仁、勇、嚴樣樣俱全,可以保國安邦,使東夷之人不能西向,可寫到李靖時,便立時駁斥其人不能相提並論。什麼征討北狄不能絕其餘氛,什麼討南蠻不能殄其遺寇……
想到英國公李鼽當年在士林之中風評遠勝李靖,高力士也就釋然了,嘿然一笑便摩挲着下巴挪去了其他人的坐席
這一道策問遠遠難過往日科場五道,大多數考生都洋洋灑灑寫了上千言,等到草稿寫完,他們甚至來不及去取那些事先就有人送上來果腹用的飲食,就馬不停蹄地立時開始謄錄。即便如此,當太陽漸漸落山,含元殿中的光線越來越暗時,依舊只見一個個人低着頭筆走龍蛇一般寫個不停,直到那昏暗得幾乎看不清卷子上字的光線突然稍稍亮了一些,方才有人如夢初醒抬起了頭。
「今科制舉,題目涵蓋極廣,因而聖人起駕之前吩咐過,另燒燭一條。我剛剛看過,大多數人都差不多了,請各位安心謄錄就是。」
儘管杜士儀堪堪謄完,這會兒燒燭與否倒是無所謂,但眼見許多人如釋重負,他便暗嘆高力士此舉不論真的是天子之意,還是假傳聖旨,都算是功德無量。趁着這功夫,他再次把自己這篇策問從頭到尾一一讀來。此前寫草稿的時候他有意省略了制策的引用,剛剛謄錄時就抄了上去,這會兒既有餘暇,他不禁一邊讀,一邊暗自思量今次這制策究竟是誰出的題。
畢竟,前頭那些名將優劣等等也就算了,後頭囊括了開元以來的不少勝敗軍例,不少朝堂上一度爭議不下的問題,若非高屋建瓴之人,等閒是擬不出這一道制策的。直到收卷之時,高力士笑眯眯地感慨了一句,他方才恍然大悟。
「聖人不久前召見了姚開府,與其縱談古今感慨良多。因而今日制策,姚開府所擬,各位若今日策問不得盡興,回去之後不妨再好好鑽研鑽研。」說到這裏,高力士又笑眯眯地衝着三位監試官拱了拱手道,「煩請三位把這些策問卷子都送去政事堂給張相國源相國,我先回去向聖人復命了。」
高力士這一走,場中精神繃緊一整日的考生們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剛剛看都不看一眼的飲食,此時此刻卻成了墊飢最好的東西,再加上此等賜食可以聽憑帶回家去,因而大多數人都包好了帶走,杜士儀自然也不例外——儘管他並不把賜食當成多大的榮耀。出含元殿時,他恰是和苗含液並肩而行,見對方額頭油光可鑑,執筆的右手還在微微顫抖,仿佛還流露着幾分試場之中下筆如有神的激奮,他不禁看了看自己的手。
倘若真的是宰相判卷,大約他就只能寄希望於源乾曜能夠偏袒他幾分了,至於張嘉貞……那位宰相似乎就不曾看他順眼過
他和苗含液沒什麼交情,其他人亦是大多不相識,再加上身處大明宮,因而一路走到丹鳳門時,他也沒和任何人說上一句話。然而,穿過丹鳳門站在日暮時分的大街上時,他卻發現對面的坊牆下依稀等着不少人,此刻見他們這些應制舉的考生出來,幾乎一股腦兒都蜂擁而上。不消一會兒,十餘人就被各自的家人簇擁在了當中。而來迎接他的,並不是他特意囑咐過在家等消息的杜十三娘,而是一群他再熟悉不過的人。
「韋兄,張兄,還有各位怎麼都來了?」
「呵呵,自然是為了你來的你回京之後就日日窩在樊川,我們本打算一塊來拜訪,可想想制舉何等要緊,張兄說不若等你考完了大家再聚只沒想到你們這麼晚方才出來,再差一點兒就要犯夜禁了」
韋禮打頭替眾人把緣由說了,旋即就不由分說地道:「時候不早,廢話少說,趁着咱們還都尚未授官,平康坊北里好好醉上一宿」
儘管也算是同年,但一來苗含液乃是同州的解頭,二來他如今已經授了校書郎,算是有官身的人,出入平康坊北里已經算是違禁,因而只能看着韋禮等人呼朋喚友,簇擁了杜士儀上馬而行,而自己身側只有那些家裏的老家人,心下竟有些孤寂淒涼。
這一晚上雖沒有從前眾人同登京兆府等第時,姜度慷慨解囊承擔了所有花費,但杜士儀和韋禮作為京兆大族子弟,如今誰都不會缺錢,自然少不了承擔了所有在平康坊王七娘家的花費。盛裝出來侍酒的楚蓮香想到上一回杜士儀來時,還只是京兆府解頭,如今卻已經聲名滿天下,不禁目露異彩。她都如此,其餘妓人就更不用提了,一個個都爭相往杜士儀身邊坐,怎奈何今日不行酒令,她們就是再手段用盡,也架不住杜士儀三杯過後便倒扣酒盞討饒,只能不甘心地去其他各處勸酒。趁着這功夫,杜士儀便湊到了張簡身側坐了下來。
「你可有了想謀的官職?」
「若是能夠,自然校書郎最好,然則恐怕無望。」對別人張簡還能含糊其辭,但在杜士儀面前,他想想還是實話實說道,「我自薦信寫了不少,竇十郎也答應為我牽線搭橋,然則校書郎名額有限,就連京兆府下轄的畿縣縣尉也早已被人定下,而正字亦是極其難求,他建議我不若求一地司戶參軍或是縣尉。我舉棋不定,想問問杜郎君你的意思。
「與其為縣尉,不若為司戶參軍。你出身江南,不如求江南各州的司戶參軍,如此一來可以衣錦還鄉,二來一任外官秩滿之後,再設法調京職時,我們興許能幫你一把。」
「那好,我聽你的」張簡想也不想便點了點頭,正要再說話,卻只見韋禮突然笑吟吟地挨着自己坐了下來,又擺手把膩着自己的兩個歌姬給遣退了。
「韋兄」
韋禮隨手從桌上白瓷碟中取了幾顆松瓤塞入口中,隨即方才低聲說道:「我家伯父和阿爺做了主,年底或是明年初,大約能給我補個正字。只可惜,這幾年韋氏不如從前,伯父這御史大夫去年出外沒立下軍功,如今拜相無望,否則未必比不上苗含液有張相國撐腰。咱們這些人倒有一小半是尚未有着落的,大家眼下彼此商量商量如何?」
杜士儀頓時心中一動。這妓家雖則隔牆有耳,聲音聒噪,卻不失一個商量事情的好地方。畢竟,如今他們已經是過了關試的前進士,再要想如應考前那樣時時刻刻均可相聚,已經是太扎眼了。
「那好,大家便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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