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杜士儀隨着霍清的引領,再次來到輔興坊玉真觀那座小樓的時候,卻只見裏頭兩位道裝女子正對坐下棋,他忍不住側頭看了霍清一眼。
這時候,這位玉真公主面前最得用的俏婢方才嫣然一笑道:「是貴主吩咐過,不用事先告知杜郎君。」
儘管話沒點透,但到這份上,杜士儀再不明白玉真公主是有意不讓自己知道金仙公主也在,那就太遲鈍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便順着木橋上前,待到了小樓外頭,這才深深施禮道:「杜十九拜見金仙觀主,玉真觀主。」
正拈着一粒棋子預備拍下的金仙公主立刻聞聲望去,那秀眉立時一挑:「好你個杜十九郎,想當初在洛陽安國寺時,你在我面前倒是恭恭敬敬,可到了長安,卻只記得到玉真觀來,我那金仙觀卻是從來過其門而不入,你說你該當何罪?」
那次在安國寺看公孫大娘劍器舞時雖只一面之緣,但杜士儀卻依稀覺得,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一樣,並不是那等張揚跋扈仗勢凌人的天家貴女。因而,此刻雖遭興師問罪,他仍然從容笑着拱手道:「二位觀主都是清修之人,精通道法,若無召見,小子本都是不敢求見的。自來長安,小子確實造訪過玉真觀數次,但每次來都不是為了什麼好事,玉真觀主恐怕更是看到小子求見就頭疼。」
「哦,九妹果真如此想的?」
見金仙公主似笑非笑看了過來,玉真公主頓時莞爾。她嗔怒地瞥了杜士儀一眼,這才笑道:「阿姊,他倒是真沒胡說。除卻我唯一派人召見他的一次,他統共來過兩回,一回是為了那震驚長安上下的案子,讓我幫他保住崔氏那些從者;另一回是不久之前,讓我替他給吏部考功員外郎員嘉靜施壓,讓人家公正明允。雖還不至於聽到人求見便覺得頭疼,可也差不了幾分了!別說是我,阿兄貴為天子,還不是兩次被他噎了個無話可說?」
金仙公主見玉真公主竟是帶着幾分撒嬌的語氣,頓時忍俊不禁。李隆基在宮中紫宸殿和芙蓉園紫雲樓上兩次召見杜士儀的事,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咂舌於這少年郎膽大的同時,她也不禁和自己從前初見時的印象比較,心中油然而生好奇。今日特意來玉真觀,也是因為得知杜士儀前一日向玉真觀投帖定了時間,這才特意守株待兔。
「罷了,看在你說實話,九妹又替你說好話,我也不計較你那過其門而不入。不過,你前兩次求見不為好事,今天九妹特地相召你來,難不成你還會求九妹辦事?」杜士儀頭也不抬,直言答道:「正是。」饒是玉真公主剛剛半是玩笑半是當真地替杜士儀轉圜,此刻也愣了一愣。杜士儀得天子欽命觀風北地,也不曾聽說又惹出了什麼事情來,這會兒能有什麼事來求自己?就連本是打趣的金仙公主,也忍不住微微瞪大了眼睛,旋即立時撫掌大笑道:「既如此,別在堂下站着,不妨進來說與我也聽聽!」
杜士儀這才登木梯而至堂上,見一旁的道裝婢女立時在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座前,替自己安設了一方蒲蓆,他欠了欠身坐下之後,便直言不諱地說道:「去歲我本與王十三郎一起應京兆府解試,然則府試前夕,他卻遭奸人暗算,以至於因疾錯過了府試的日子。王十三郎精通詩賦音律,才高八斗,我不能及,然則解試也好,省試也罷,本不是因才而定座次,所以如今我奉旨遠行在即,敬稟觀主於解試上稍加照拂。」
聽到這裏,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全都恍然大悟。金仙公主是見過王維的,可她又不像玉真公主這般留心京城才俊,她略一沉吟方才開口問道:「可是安國寺中和你一起手撥琵琶,為公孫大娘那劍器舞救場的王十三郎?」
「正是,王十三郎精擅音律,那一首《楚漢》大部分都是他所奏。而且,別人是過目不忘,他卻是過耳不忘,所聞曲樂,只一遍就能記下曲譜,來日復奏,甚至更勝原作者一籌!至於詩賦,兩京之中流傳的已經很多了,不用我贅述。」杜士儀說着便再次欠了欠身,卻是誠懇地說道,「此番若不是他為人算計不能下場,解試也好省試也罷,鹿死誰手,未必可知。」
「那一日豆盧貴妃生辰宴上,仿佛我也見過他。」玉真公主若有所思地托腮思量片刻,便憶起了王維。她瞅了一眼金仙公主,見其同樣看了過來,她便笑吟吟地問道,「只今日阿姊也在,你這是在求誰?」
「自然相求二位觀主鼎力相助!」
「如果我沒記錯,他在寧哥和岐哥面前,亦是頗受青眼,何用得着你越俎代庖?」
「二位大王雖貴,然科場事上,終不如二位觀主超然物外!」
貴主相助蟾宮折桂,這若放在後世簡直不可想像,可於如今的科場來說不但不是污點,反而是莫大的名頭。因此,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全都覺得理所當然。尤其是杜士儀直言道是寧王和岐王在科場事的影響力上不及她們姊妹,二人更是全都會心一笑。
寧王也好岐王也罷,在京兆府解試和歲舉上舉薦一兩個人取中,這並不難,可若為天子所知,舉薦的人進士及第之後仕途蹉跎卻在所難免。
「此事我可不好立時答應你,三日後我遍邀才俊,與你設宴踐行,等你把王十三郎帶來了,再作計較!」
知道玉真公主這實質上便是答應了,杜士儀當即連忙謝過,但仍是推辭道:「觀主設宴遍召今年才俊便是,何必說是為我踐行?若有人辭之不來,反而大沒意思。」
「既如此,便當是賞春會吧!」
等杜士儀再盤桓了片刻他告辭離去,玉真公主便與金仙公主笑道:「阿姊,得意之時不忘昔日友人,此子如何?從前我門下常常來往的那些俊秀,唯有潞州苗晉卿最得人心,那是因其長袖善舞!而相形之下,杜十九郎便是更多了一種不同的風骨!」
見玉真公主說得雙眸異彩連連,金仙公主忍不住打趣道:「既是對他如此看好,何不奏了阿兄,選了做駙馬豈不稱心如意?」
「大唐立國以來,可有一個駙馬出將入相功業不凡的?」玉真公主似笑非笑一句反問,見金仙公主頓時戲謔之色盡去,默然不語,她方才苦笑道,「別人視尚主為畏途,我們姊妹也何嘗不是因為不願意嫁個沒出息的男人?既如此,眼下這般各得其利不是最好?得一妙人為知己,遠勝過嫁了給他!」
出了玉真觀,杜士儀立時去了善果寺,結果卻沒見着王維,只一個王縉氣咻咻地等在院中。得知王維是被友人崔顥拉了出去,同行的還有盧象等人,王縉被撂在家中的緣由,卻是因為他年少不合群,他頓時莞爾。而王縉見他這一笑,心裏就更不痛快了。
「那崔家小子比我還小一歲,裝什麼大人!他就會寫些艷詞淫詩,成天在平康坊北里那些地方廝混,還大大咧咧地放話說什麼娶妻只娶色,阿兄和這種人廝混在一起有什麼好處!還有那盧象……」見杜士儀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話,王縉頓時急了,一把將人按了坐下,便惱怒地說道,「這事兒別人無所謂,你可得聽仔細了,那盧象可號稱自己是盧公的侄兒!盧公本就名聲赫赫,因門下出了你這今科狀頭,更是聲名遠播,這不是攀附是什麼?」
杜士儀聽王縉在那數落兄長交友不慎,他頓時更大笑了起來:「別人是不是攀附也說不好,范陽盧氏原本就是山東大姓,別人說是盧公族侄,這也是不能禁絕的,更何況盧公家中還有哪些晚輩,連我這個做弟子的也不甚了了。至於其他人秉性如何,王兄自然分得清楚。對了,我今日來找你兄弟二人,是為了三日後……」
聽杜士儀說玉真公主竟是要辦賞春會,請自己和兄長一併出席,王縉頓時眼神閃爍,滿口答應兄長回來就與其說。等到將杜士儀送走,他在院子裏兜兜轉轉好一會兒,想起杜士儀額外囑咐了一句,不妨和岐王商量商量,他最終把心一橫就出門上馬,卻是徑直前往兄長今日和人聚會的晉昌坊韋陟宅。
韋陟兄弟住的是其父前宰相郇國公韋安石的別業,毗鄰大慈恩寺,自從韋安石去世之後,韋陟韋斌守喪之後就一直閉門不出,只有眾多文學之士登門拜訪詩賦唱和。當王縉趕到,說動了門前放行之後,曾經來過一次的他便徑直找到了後園,果然就只見崔顥正在那兒擁美吟詩,其餘數人或坐廊下,或坐池前,各得其樂,王維則是在亭前和韋陟說話。他想了想便沒有貿然上前,直到韋陟起身離開,他方才使喚童子上前,把王維叫了出來。
「十五郎?你怎麼來了?」王維一見王縉,頓時滿臉訝異,隨即若有所思回頭瞅了崔顥一眼。
「我雖不喜歡崔顥那輕薄性子,還不至於為了這個特意跑一趟。」王縉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這才低聲說道,「是杜十九郎來找阿兄,他說三日後玉真貴主屆時會遍召才俊為賞春會,請阿兄和我一道與會。我看他仿佛還有未盡之辭,可阿兄不在,他又不好對我說!阿兄,韋家兩位郎君擺明了是閉門不肯做官,崔顥又是為人浮艷沒節操,盧象也好不到哪裏去,你想求仕進,少和他們廝混為好!」
「十五郎,你這話說得過分了!」見王縉滿臉不以為然,王維有心再訓斥兩句,可想想這是在別人家裏,他只好不悅地又瞪了其一眼。
「本來就是!韋家兄弟落地便在富貴鄉,韋陟十歲授官,自然可以優哉游哉不出仕,待他日名聲積攢夠了,授官之階就遠勝旁人,可阿兄哪有如此優勢?眼前這些固然是詩賦才學出眾,可韋家兄弟清高得起,其他人就未必了,將來還不是得設法求仕進?」
王縉刻薄地冷笑了一聲,繼而便目光炯炯地說道:「阿兄能走的,不外乎就是杜十九郎的老路,我看他的意思,應是已經求了貴主照拂於你!不過我不太明白,他為何說要你和岐王商量商量,阿兄徑直出席,難道還會落於人後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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