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進士雖是每年一考,可含金量卻比每三年一二百的宋明清要高得多。尤其開元以來出了幾個出了名黑臉嚴格的考功員外郎,一年取中的新進士往往就十幾個二十幾個,更是讓進士及第成為了官場上彼此攀比自誇的頭銜。但凡彼此都是進士,說話都能多幾分親近。所以,解頭、狀頭、制頭三頭及第的杜士儀,出仕以來,他身邊從來就沒缺過進士。
出為成都令時,他不多時便引來了科場同年韋禮、張簡。
出為雲州長史時,他帶上了早年進士及第的王翰、王泠然、郭荃。即便他後來轉任代州,這些人仍然是事事以他為主。
而節度隴右,鮮于仲通和顏真卿皆為新近進士及第的新銳。鮮于仲通一去洛陽一年多,王昌齡便又送上了門來。
那些出身武將的節度使還得費盡心機網羅才俊,還要擔心辟署了之後人卻不肯,而他卻只發愁位置有限,不能盡用私人。當然,他也是很為別人考慮的,鮮于仲通野心勃勃長袖善舞,於是他把人派到兩京結交朝貴,下任官已經敲定了御史台監察御史;顏真卿板蕩剛正,又是他的小師弟,卻是出身京兆,書箱宦門,他也準備放人回去,為其謀求一份更好的前程了;杜甫十月就已經得隴右解送回京,打算去考一考進士;張興隨他時間最長,至今已經五六年了,縱使隴右黑書記的名聲已經快要傳到西域去了,可總不能一輩子掌書記,要奏為節度判官,就需要另外的資歷
所以,王昌齡高適來得正當其時他們兩人和杜士儀年歲相當,資歷又尚淺,正是最好的幕府官人選
當郭建不得不接受鎮西軍正將的任命,帶着十餘親信前往河州上任的時候,張興也接下了朝中制書,和趕到鄯州的宮中內侍李靜忠一起,帶着封常清前往出使吐蕃。而他們倆一走,杜士儀便辟署王昌齡為隴右節度掌書記,以高適為隴右節度巡官,至於早已擔當了推官之職的顏真卿,則是和節度判官段行琛前往檢視洮州廓州邊防,令節度使幕府的運轉處於剛剛好好的狀態。
郭建離任,臨洮軍正將出缺,王忠嗣自然順理成章轉正,又從杜士儀手中接下了左廂兵馬使之職。儘管這和他當初的河西討擊副使權位相當,甚至還稍有不如,可名義上的被貶鄯州卻能有如此境遇,他已然心滿意足。他的妻子兒子也已經都接到了鄯州湟水城,說是陰霾盡去,可每每午夜夢回的時候,想到自己從河西倉皇應召回京,而後在旅舍中等待發落的那些日日夜夜,他仍是不免生出了幾分別的想頭。
縱使再戰功赫赫,將卒歸心又如何?還不是天子一怒,戰戰兢兢,恐成齏粉?
滿城放花燈的元宵過後,湟水城中又恢復了平日的寧靜。縱使是作為整個隴右中樞的鄯州都督府,常常人馬進進出出往來不絕,可即便尋常百姓也知道如今是邊疆無戰事,最是太平安樂不過的盛世。午後時分,當一騎風塵僕僕疲憊不堪的信使在都督府門前停下時,不禁引來了幾許好奇的目光。而連續好些天都在門上蹲着的吳天啟在看到此人之後,登時心中大震,霍然起身迎了上前
「哎呀,是大兄?莫非我阿爺有什麼消息讓你送來?」
吳天啟是杜士儀的心腹從者,在別人看來,他是個大嘴巴,沒事就愛在鄯州都督府和人吹噓,因此誰人都知道他的父親吳九是最早跟從杜士儀的人,如今在兩京掌管那些筆墨紙硯之類的風雅生意,可謂是杜士儀的錢袋子。所以,眼見吳天啟殷勤熱絡地攙扶了此人的臂膀往裏走時,其他人竊竊私語了一陣子,也都沒往心裏去。而吳天啟一路無話,一直把人帶到了內外皆為杜士儀最心腹的那些從者把守,最是嚴密的鎮羌齋時,他方才鬆了一口大氣,上前去敲了敲門。
「郎主,人已經到了。」
雖是沒頭沒尾的話,可一來一去等候這個消息已經足足三月有餘,鎮羌齋中的杜士儀哪裏會不明白。隨着他一聲吩咐進來,看清楚那個吳天啟攙扶進來的人,他一眼便將人認出,差點霍然起身。總算他多年獨當一面,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最終只是點點頭示意吳天啟扶着人坐下,由得吳天啟又服侍了那個疲憊欲死的人喝了水後,他就擺擺手吩咐其退出去。等到房門關好,那風塵僕僕的漢子長長舒了一口氣,繼而便抬起頭來。
「大帥,幸不辱命」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初固安公主身邊狼衛副將虎牙,除卻張耀之外,最得固安公主信賴之人
「萬幸」杜士儀以手扶額,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即就開口問道,「彼時情形如何?」
此次固安公主安排人從雲州先到東都,稍作停留再到鄯州,為的就是讓虎牙以東都吳九身邊人的身份前來鄯州,免得遭人懷疑。也是他打熬的鋼筋鐵骨,這才能夠經受得住如此顛簸。他咕嘟咕嘟又痛喝了一氣水,這才一五一十地說道:「臘月里,貴主和羅、侯等諸將計議停當,從當初狼衛舊人當中靜心挑選出了三百身無牽掛的人,從岳娘子北上突厥,與她所部會合,岳娘子精挑細選,又擇了百多人隨從去了突厥牙帳。」
「岳娘子到了突厥牙帳之後,先後見了毗伽可汗和梅祿啜。毗伽可汗已經老了,沒了當年的雄心壯志,只知道酒和女人。岳娘子以送禮賀新年而來,毗伽可汗自然大悅。而梅祿啜以為岳娘子是答應了他行刺毗伽可汗的請求而來,也為之大喜。兩人私會之際,岳娘子提出了條件。毗伽雖老,不復當年之勇,可王帳之中還是留着不少勇士,她雖劍技精絕,可也不想冒無謂的風險,不若先下毒,至於那些王帳勇士,自有她出力剪除。約定之後,梅祿啜自是信以為真,一口答應。」
「距離新年還差數日的時候,毗伽可汗在王帳大宴臣下,梅祿啜令可汗寵妃,也就是他的女兒奉獻摻有毒藥的美酒,果然毗伽可汗不多時便毒發昏倒。然而,正當他令埋伏四周的心腹死士殺進來,打算將異己一舉剷除的時候,岳娘子卻暴起發難,當場將他格殺,而後盡起隨從搏殺梅祿啜所伏勇士。在場其他突厥貴族最初猝不及防,見有人打頭,自也是竭盡全力反擊,最終殺盡梅祿啜伏兵之後,又反過來將其勢力一舉剷除。我那時恰逢與會,岳娘子血染重衣,威風凜凜,甦醒過來的毗伽可汗感念非常,呼為烏彌之女,感其救命之恩,當場全數賜給梅祿啜所有牧場及子女奴隸。」
所謂烏彌,乃是突厥語中女神之義,毗伽可汗好容易死裏逃生,慷他人之慨將梅祿啜的財產土地全部都賜給岳五娘,這也是應有之義。如今的杜士儀只能憑空想像那一場王帳喋血之變中,岳五娘暴起斬殺梅祿啜,血染重衣時,是何等風采。他很快便壓下了心中敬服,又問道:「聽聞朝中訊息,突厥遣使報喪,毗伽可汗可是已經死了。怎說那時候岳娘子救下了他?」
「他是死了。」
虎牙平靜無波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仿佛說的不是那個在默啜死後據有整個北方,曾經打得鐵勒諸部狼狽奔逃叫苦連天,視奚族契丹如奴,視吐蕃為狗種的突厥毗伽可汗,而是一個無足輕重之人。
「毗伽可汗本已經中毒頗深,能夠甦醒,還是因為岳娘子為其服下了虎狼之藥,這才撐住了。雖則熬了數日,可還是沒有來得及為自己的兒子們安排好所有大事。所以,伊然可汗不過即位數日,便突然遭人行刺暴死,如今繼位的是其弟登利可汗。因為其年少,母親雖為可敦,又是暾欲谷之女,可暾欲谷已死,她的權勢大不如前,因而,如今掌握軍權的,乃是毗伽可汗的兩個弟弟,中原人稱左賢王右賢王,而用他國中說法,也就是左殺,右殺。因為突厥混亂了一陣子,我們需得等到事情完全定下,這才能夠前來稟報大帥。」
「那岳娘子呢?還在突厥處置這突然領有的土地?」
「梅祿啜和雲州素來交好,倘若真的被他利用襲殺了毗伽可汗,突厥人必定會以此為藉口征討雲州,但岳娘子是當着眾人的面將梅祿啜一劍穿心刺死的,而後又拼死救下了不少突厥貴族,所以感其救命之恩,毗伽可汗本是把梅祿啜所有昔日拔曳固舊地,也就是從前的幽陵都督府所在之地,全都賜給了岳娘子。然而,那裏緊挨着仆固部所在,而且靠近室韋,甚至在奚族和契丹之地的更北面,太過偏遠,岳娘子找了個藉口,卻舍了此地不要,單單要了梅祿啜之弟所有,羊河以南的都播故地,方圓千里,因烏彌之女的稱號如今已經傳開,四面多有馬賊以及小部落來投。」
一場驚心動魄的內亂,最後的結果是強大的突厥顯然露出了分裂的頹勢,而雲州諸人卻趁亂在突厥腹地取得了一塊飛地而告終。其中曲折,光聽這些言語,自是難以全數瞭然。可杜士儀既是將此事託付給固安公主以及雲州眾人計劃實施,自然也託付了全數信賴,此刻見虎牙在疲憊不堪的同時,面上卻露出了難以掩飾的傲然和自信,他哪裏不知道,這突入王帳的漂亮一仗,讓這些將卒振奮已極。
「好,很好,掩有這樣一塊飛地,而那登利可汗年少難以服眾,又有二位叔父為左右殺,必定君臣爭權,還有的是內亂,騰不出手來周顧你們。我當初之所以⊥你們一定要拿下那塊地方,是因為那裏距離雲州天高地遠,朝中即便得此信息,卻可以順理成章地說,岳娘子只是恰逢其會,如今早已把那地方轉送給了隨她救下毗伽可汗的那些突厥勇士,就可以推得于于淨淨。而有唐努山作為屏障,南面的葛邏祿也好,回紇也好,拔悉密也好,這些野心勃勃的部族也就暫時不能進犯,正好可供你們休養生息,壯大自身」
虎牙連忙應是。然而,他在猶豫了片刻之後,終究還是低聲說道:「貴主請遷回京居住之事,陛下已經允准了,已命在長安營造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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