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年不見,當杜黯之站在杜士儀面前的時候,兩人的個頭已經相差無幾。因是從兄弟,杜黯之又深受杜士儀薰陶,乍一看去,兩人不但容貌想像,就連氣質也有幾分相似,但因為身世使然,前者言行舉止比杜士儀更多幾分謹慎。只不過這會兒相見,他完全拋開了人前從來都不會忘記的審慎小心,行過禮後便忘情地快步衝到杜士儀跟前,滿臉驚喜地叫了一聲。
「阿兄」
從當年的十九兄到如今的阿兄,杜黯之早就把杜士儀視作為嫡親兄長一般,見杜士儀笑着點了點頭,又拉了他入座,往日裏已經很善於言辭的他不禁有些結結巴巴的,尤其是按照杜士儀所問說起從縣試府試到省試種種的時候,竟是激動得語無倫次。就連一旁剛剛和杜黯之攀談許久,甚是佩服他博聞強記的陳寶兒,也對杜黯之這幅樣子有些不理解。
「別着急,慢慢說,都是要成親的人了,將來在你家娘子面前,難不成也這樣說話斷斷續續的?」杜士儀打趣了一句,見杜黯之一下子面色緋紅,他不禁若有所思地問道,「怎麼,真的是老叔公給你挑准了人。」
「是……」杜黯之這些年忙於讀書刻苦還來不及,哪有功夫在女色上留意,此刻提及婚事不禁有些尷尬,竟是更加吞吞吐吐了起來,「是老……老叔公做……做主。」
「哪家女郎?」
「是是元氏女。」杜黯之終於平復了心情,和盤托出道,「和燕國夫人還有些沾親帶故,應是同一支的。我沒見過,老叔公說是人品穩重,只是幼年喪父,和母兄相依為命,合過八字後,說是都相宜的。她兄長大前年明經及第,現任登封縣尉。」
京畿道都畿道所屬的這些州縣,歷來別說縣令,其屬官也都是一等一的緊俏,元氏兄長能夠為登封縣尉,足可見入仕時是有人出力的。然則官不是最高,和杜黯之也就還算門當戶對,將來不會有齊大非偶之憂。於是,杜士儀笑吟吟地點頭道:「那敢情好,你娶妻之後,放了外任,也就能名正言順地分出去單過,不用再受你家父母挾制,我也能放心了。」
「不過……」杜黯之突然迸出了兩個字,見杜士儀不禁微微皺眉,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陳寶兒,這才囁嚅說道,「原本我的婚期也定在年末。」
杜士儀先是一愣,隨即不禁哈哈大笑:「我還以為你這不過什麼,原來竟是如此這不是很好,雙喜臨門,參詳一下先後操辦了,到時候也熱鬧」
聽到堂兄竟是絲毫不介懷,杜黯之不禁喜出望外,整個人也輕鬆了下來。等杜士儀再次笑着介紹了陳寶兒,他就連連點頭道:「我聽阿姊說了,阿兄在成都的時候覓得良才美質,剛剛阿兄沒回來,我和寶兒攀談之中說起春秋,結果他竟是倒背如流要知道,他跟着阿兄才學了不到三年」
「只不過是會背而已,還談不上融會貫通。」陳寶兒連忙插話謙遜,結果卻被杜士儀打斷了。
「他記性絕佳,過目能誦,甚至更勝我當年,所以你不要和他比這些死記硬背的東西。他基礎比你當年更加薄弱,但也比你當年幸運,因為我若得空,時常朝夕提點,而且後來一度用他為記室,教了他很多讀書時學不到的東西。
說到這裏,杜士儀一按扶手,再次站起身來,因笑道:「黯之,你是我弟弟,但也算是我半個弟子,集選在即,不論安排如何,終究也要你自己能夠入得了人眼,所以,不要給我丟臉,給杜氏丟臉既然回來了,寶兒專心讀書,我這記室的事,你來做。」
「是,請阿兄放心」杜黯之激動得滿臉通紅,當仁不讓地答應了下來。
儘管金仙公主答應得好好的,但接下來足足好些天,杜士儀根本就沒撈到相會佳人的機會。補闕比拾遺官高,而且中書省比門下省更忙,再加上天公不作美,去歲的水災就已經讓整個北方眾多州縣飽受洪澇之苦,今年水患依舊不見消停,從重修堤岸疏通河道,一直到從江南調撥救災物資,從六月末開始,三省六部無數人忙了個人仰馬翻,甚至在最熱的時候,中暑的年邁官員就有好幾位。
甚至天子李隆基在暑日賜冰時,王公貴戚的分量大大減少,更多的分量都是直接送到了三省,尤其是中書省。
按照舊例,中書舍人例以一人供事政事堂知制誥,其餘人等押尚書六曹,各知制敕,但從景雲年間以來,知制誥的未必就是中書舍人,如今擔任此職的是工部侍郎韓休,以文采卓著而著稱,中書省的中書舍人不過是給他打下手。
不幸的是,那位年近五旬的中書舍人同樣沒有熬過滾滾熱浪而中了暑,而韓休是出了名的犯顏敢諫,甚至連宋憬都對其讚不絕口,那剛硬的脾氣沒幾個人吃得消,其他中書舍人都不樂意去伺候他,可政事堂知制誥的工作不能沒個助手,李元無奈之下在拾遺補闕中掃了一圈,最終把杜士儀給劃拉到了韓休名下。
對於這麼個前來打下手的右補闕,韓休倒是沒說什麼,然而工作起來就不管不顧了。一蹴而就不曾潤色的制敕誥書直接丟過來,有時候還需要去查從前遺留下來的堆積如山的制書誥書,也虧得杜士儀身體好,原本只需要上半天班變成了上全天,而旬假幾乎也休不着一天,每日裏踩着星斗回到家裏,第一件事就是倒頭大睡,來往信件都是讓杜黯之給他念一個大概,然後由他口授,杜黯之斟酌字句寄出去。
唯一的例外,就是王容的信了。可即便是心上人的信,他也沒有太多時間沉浸其中,回復往往是言簡意賅。王容也知道他忙不過來,甚至還使人悄悄送過自己親手做的酸梅飲和其他各種消暑飲品,以至於中書省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杜補闕能夠成日裏精神奕奕,是因為家裏有個善於調治飲品的好廚子,甚至就連李元這個宰相,都一度認真考慮過是否要到杜家挖這麼個廚子過來。
好在漫長的夏天終於還有個盡頭,肆虐的水患也不會一直死纏不放,到了八月末,這種緊張的日子終於告一段落,而原本給韓休打下手的那位中書舍人也終於復出了。杜士儀卸任之際向韓休告辭的時候,本還暗地裏鬆了一口氣,卻不想對方竟是一改往日的嚴厲不通人情,顯得頗為和煦。
「這些天辛苦你了。我是素來趕工就不管不顧的性子,沒幾個人能跟得上我的節奏,這大熱天你還能夠堅持到底,着實不易。」
韓休一面說,一面拿起茶壺,親自給杜士儀斟了一杯茶,見其有些受寵若驚地雙手接過,他就開口說道:「開元以來,任過中書舍人的人不下二三十,但知制誥的人只有那麼幾個,從最初的蘇、許景先、齊潮、王丘到我,再加上蘇晉、賈曾、張九齡等人,十五年間,總共不超過十人。你文采卓著,心思細膩,再歷練幾任,日後很可能接過這知制誥之職」
韓休這殷切希望讓杜士儀好一陣無語,但還不得不謝過其看重。要說他對於知制誥之職一點興趣都沒有,作為皇帝的高級秘書,知道的事情太多,而涉入高層鬥爭的幾率也更大,出了什麼問題被當做替罪羊,這種可能性就不說了。更不要說不分寒暑幾乎沒有假期這一點最讓他難以忍受。難得忙幾個月也就罷了,連續幾年都要如此,這所謂聖眷蓋不過折的壽而且,中書舍人大多都是宰相私人黨羽,如苗延嗣這般的,現在都還在西南不得歸。
就當他重新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右補闕之職,再次開始了那種較為清閒的日子時,九月初的一道軍情急報卻讓整個大唐上下再次陷入了一片震驚之中。
吐蕃攻陷瓜州,瓜州刺史和河西隴右節度使王君之父被生擒活捉。吐蕃人之後又兵發涼州,更當着河西隴右節度使王君的面,將兩人綁在陣前激其出兵,見王君不敢出兵,吐蕃兵馬最終便毀了瓜州城暫時退卻,一時損失子女玉帛不計其數。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儘管吐蕃人在攻瓜州的同時,派人給突厥毗伽可汗送信,邀其共同入寇,但毗伽可汗卻不但派使節入貢,而且還把吐蕃贊普的信一併送上,這也讓朝野上下全都鬆了一口氣。
如李隆基便在私底下對三位宰相說:「倘若吐蕃突厥沆瀣一氣,不但安西四鎮並隴右河西,朔方京畿盡皆危矣」
正因為如此,對於突厥此次沒有跟着一塊入寇,李隆基大手筆地將西受降城劃撥為和突厥互市之地,更許諾每年互市馬匹十萬匹,以絹帛交易。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來貢的使臣梅祿啜卻提出,互市馬匹,半數用絹帛交易,半數用茶葉交易。
從漢時開始,北方部族對中原的互市,大多都是以各種貴金屬和布匹絹帛來結算,提出要茶葉還是開天闢地第一回。在最初的震驚過後,李隆基立刻想到了合適的人選,當即授意李元,讓杜士儀去談。
而當杜士儀見到梅祿啜,對方卻笑着說出了一句不甚流利的漢語:「能夠見到將茶香帶給了突厥的杜補闕,實在是不勝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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