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一樁冒名過所,成都縣廨的過所申請手續何止嚴格了一倍。然而,成都城中客戶畢竟還只是極小一部分,更多的人都住在城外各鄉村,如果那裏住的客戶大肆逃亡,恐怕成都城就是諸門緊閉也無濟於事。因此,那公示在縣廨門前貼出去之後,杜士儀又授意眾人往周邊各鄉各村宣示,除此之外,在剛上任之後微服私訪了一次之後,他再次收拾行裝前往四鄉。
但這一次,他不是微服私訪,而是把縣廨事務都交給了主簿桂無咎和縣尉武志明署理,自己帶着縣丞於陵則和四個差役兩個書吏,並自己的從者數人,大張旗鼓下去的。而他的第一站並不出人意料,是張家村和附近彭海等人的茶園。
因為他已經來過不止一次,村長張大疤已經不那麼陌生了,什麼殺雞宰羊之類的更不會愚蠢到去做第二次。唯獨不變的便是四處前來圍觀的鄉人,依舊如同眾星拱月似的把他圍在當中。
「前兩次來時,一次是審案,一次是看看那座曾經引人動了貪念的茶園,卻不曾在村里好好走走。好歹我也收了寶兒做弟子,他的家鄉我當然要來看看。」杜士儀說到這裏,他身後侍立的陳寶兒已經高興得滿臉放光,而他家中父母自然更是喜得無可不可,四周圍不少百姓都露出了殷羨的表情。
「今日我來,不為別的,此前成都城中曾有流言,以至於有兩戶人貿然聽信,冒名過所,最終家長受責。雖則張家村毗鄰的這些客戶都有安居的土地和家業,但我也不得不前來看一看。」
彭海等人的茶園經營頗豐,對於到時候要繳納租庸調的事也都已經接受了,因而刺客彭海便打頭說道:「明公放心,我等也不是輕信流言之人。哪怕就是明年開始真的重征租庸調,我們也不至於貿然就拋下心血逃亡。」
「說得好所以,今日我來,原本還有另外一件事要吩咐你們。今年你們出產的茶,如今已經銷售一空,然而固然蜀茶出產頗豐,但相較於今後的日趨流行,卻還不夠。所以,我已經令人清點出三千畝荒地作為官田,募浮戶種茶,而你等既然經驗富足,採茶的忙季也已經過了,不妨抽調出人來教授一二。
「是,明公吩咐,我等自當遵從。」有雲山茶行這樣定價公道,而又願意包圓的大戶,彭海心中底氣足了許多,再加上杜士儀命陳寶兒授了他們茶經,他更是感恩戴德,此時想都不想便答應了下來。
而這兩樁正事說完,杜士儀便詞鋒一轉道:「我也難得來,若是你們村中還有什麼解決不了的疑難,不妨立時拿出來,否則下一次成都縣廨的門,可不是那麼好進的」
這仿佛是在開玩笑,然而,一村一鄉,每天每月每年發生的各種紛爭,真正鬧到官府去的鳳毛麟角,不少都是村正調解解決,可張大疤的威權哪有那麼高,更不要說上次收了李天絡的賄賂,結果說是威信掃地也不為過。此時此刻杜士儀竟然開了口,他立時看向了身後。
果然,信不過村正的人,因為此前那樁案子,全都對杜士儀服氣備至,一時上前討公道的比比皆是。鄰居爭田界,誰家丟雞丟狗,誰家婆婆告媳婦不孝順……儘管杜士儀也不是樁樁都能快刀斬亂麻,可有他之前的人望在,經他調解勸解,事情大多數都平息了下去,尤其是那個自恃婆婆苛待兒媳,卻被杜士儀一番有理有據的話說得面色赤紅的老婆子,更是引來了無數人側目。
成天打罵苛待兒媳,這次卻遇着了一個不是一味偏袒尊老的縣令,這下可氣焰全消了?
張家村的現場辦公會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連續五天,杜士儀帶人連着跑了五鄉十村,宿在村正或鄉正家中,解決的事情從雞毛蒜皮到竊盜案子,再到山賊強人之類的匪患,林林總總竟有五六十。當場解決不了的,杜士儀常常立時答允縣廨派人辦理。
一時間,杜明府下鄉解決實事的傳聞一傳十十傳百。除卻那些真正看到的,不少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壓根全都是道聽途說,傳得神乎其神,這也讓背後造勢的王容聽白姜說起時,破天荒笑得前仰後合。
「娘子,你笑什麼,人家真的是這麼說的」
儘管從前王容遁入金仙觀之後,日子就過得舒心了許多,兩個嫂子也沒法隨時過來走動聒噪,可畢竟發生過王守一派人擄劫那樣令人髮指的事件,所以,自從此次離京,看到自家娘子臉上越來越多的舒心笑容,白姜心中每每想起主人王元寶的答允就慶幸不已。要是這兩人一個在成都一個在京城,聚少離多,哪像如今常常廝見彼此攜手,似現在這樣配合得默契無間?
「他就算主意再多,也不至於判兩人爭妻的案子會這麼兒戲,肯定是你家叔叔自己隨興編的。」
王容見白姜頓時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知道白掌柜還有這本事,她便笑道:「我固然沒有阿爺這多年的閱歷看人本領,卻也跟着學了一些。之所以選了你叔父到蜀中來獨當一面,一來自然是因為你,二來卻因為他看着不顯山不露水,實則卻頗有智計,這無中生有的一招,固然是跟着范使君學的,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哼,他竟然騙我,下次再讓我見到,非揪着他的鬍子好好問不可」
白姜一想到叔父平時常常憨憨地笑,其實骨子裏卻這般狡猾,竟有一種第一次認識這位長輩的感覺。等想到早上白掌柜是來特意接了娘子去見鮮于仲通,沒有跟着去的她立時流露出了關切的表情:「對了,娘子,那位鮮于郎君如何?」
「他不是行商之人,言辭之中很有條理,我覺得,他應該志在官場,不在錢財。所以,今天他見我時,言辭之間多有試探。而且,此人之前在我幾次去萬歲池時不曾露面,足可見和崔李這樣的成都本地大族所謀截然不同。這個人……是否志大才疏暫且不說,若遇投緣者,轉瞬便會得到提攜。」
「娘子就這麼看好他?難道他還能比杜郎君更能耐?」
王容不禁被白姜這有意逗趣的口氣給說樂了:「誰拿他和杜郎比?只是,在本地那些因循守舊,最多也就只想出一個進士,讓家族門楣不至於黯淡的大族相比,他更有野望而已。論詩賦文章學問音律,天下有幾人能比杜郎?而他最令人心折的……便是那份擔當」
恩威並濟,儘管杜士儀上任只有短短半年,但兩樁不大不小的案子,卻讓人知道,他這個縣令既有硬抗本地大族的能力,又有懲戒那些貪得無厭小人物的手腕,因而,他絲毫不怕自己這番走遍四境現場辦公,會因為和百姓太接近,而失去了一地父母官高高在上的威嚴。
時下的百姓對官員的敬畏是刻在骨子裏,體現在行動上,那種一言九鼎生殺予奪的高高在上遠比後世更甚。而王容讓人替他造勢,便帶來了另一重穩定人心的放大功效。
十餘天后,在成都城外四郊兜兜轉轉一大圈,打算回程前宿的最後一夜,他這一行人寄住在一戶寄籍成都南郊的衣冠戶薛家。說是衣冠戶,但由於到蜀中為官的主人去世在任上不久,薛家新寡的妻子因年幼的兒子體弱,不敢貿然千里扶柩回鄉,只能就地安葬後,又辛辛苦苦撫養兒子,最終自己卻因積勞成疾去世,只餘下了年方十三歲的兒子薛曄。
就是這麼一家在成都不過只有三百餘畝地的衣冠戶,竟也收容了浮戶三戶,總共十三人。同樣也就是這一家十二歲的少年,不但成功說服了自家收容的三戶浮戶不聽信流言,還阻止了他們投為部曲。
「他們三家人之前因為官府催逼登籍,我又無能庇護,所以都上了籍冊,這次一聽說明年開始就要繳納租庸調,他們差點兒就要投我為部曲,我當然堅持不允」
儘管只有十三歲,父親也早故,但從小就是母親啟蒙,如今為母親服喪期間更是日夜讀書,薛曄顯得遠遠比年紀成熟,容留杜士儀一行人住下就是他親自打點,這時候更毫不避諱地當着三家浮戶的面解釋道,「阿娘從前說過,趁人之危,君子不為。剛剛杜明府說的話,你們都聽到了?」
三家浮戶全都拜謝連連:「多謝明公給咱們揭穿了流言,否則我們不是投為部曲,就是再次逃亡顛沛流離也多謝郎君好心」
「都退下吧。」杜士儀素來賞識小小年紀膽色出眾獨當一面的人,之前遇到陳寶兒之後不顧其出身便納入門下就是如此,此刻又見薛曄這麼說,等人走後,他不禁好奇地問道,「別人恨不得廣收奴婢部曲,你為何反其道而行之?
「即便家中奴婢部曲無數,也難免大難來時各自飛,更何況阿爺阿娘都不在了,日後我家是否算衣冠戶,全都在官府一念之間,到時候他們失了自由,卻仍要服賦役,那時候不但會生悔意,而且會生恨意。我家中無長輩做主,唯有忠僕數人,怎擋得住他們?之前杜明府也不是把那些貪得無厭的人送進了教化院?我一個人用不了多少錢,三百餘畝地佃給他們去種,也都是只收薄租。阿娘臨去都一直教我,貪是萬惡之源。」
「好,好若是人人都能如你這般看得透,也就不會因貪生事了」
杜士儀想想這些天四處訪查的所見所聞,斷的家務事和雞毛蒜皮等等,足夠去寫一本判詞大全了,他忍不住搖了搖頭。示意薛曄上前之後,他便溫和地說道:「如今你正在孝期,倘若你孝滿之後,願意外出求學,我可以推薦你去嵩山盧氏草堂。而倘若你願意回父親原籍河東,我亦可資助於你。當然,倘若你能夠過得考問,縣學大門,亦是永遠為你敞開」
薛曄不比陳寶兒,已經頗有基礎,而且薛氏亦是關中四姓之一,薛曄又在孝期,他就不能和從前收陳寶兒為弟子那樣隨便了。果然,聽到他這話,薛曄立時神情一振,深深一揖謝道:「多謝明公待我為母親守孝之後,正打算前往嵩山拜見盧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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