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庸調製在大唐建國之初被稱為善政,是因為每戶每年只要交納粟二石為租,絹二丈綿三兩為調,服役二十日為庸。然而,這是以每丁在成丁之日起授田百畝這樣的均田制為基礎的,卻與財產多寡無關。隨着均田制的敗壞,百姓成丁時幾乎無田可授,而租庸調卻依舊收取,更雪上加霜的是,在租庸調之外收取的尚有地稅和戶稅,而逃役者則是借着納資課免役的機會,大肆舞弊,以至於天下逃戶漸多。
但各州縣的官吏為了避免逃戶日多而受責,往往隱瞞不報,而照舊以從前的數額徵收租庸調和戶稅地稅,把逃人的份額均攤到其餘丁口身上,以至於不斷逼迫更多的人出逃,最終形成了惡性循環。這也是宇文融提出的括田括戶,深得天子之心的最大原因。
所以,成都四大家並不是真的反感客戶,他們全都是在成都四境擁田上萬畝的豪強,大量客戶人口的湧入,給他們帶來了更多低廉的佃戶,數不盡的傭工,反而那些隨着上任官員遷過來的衣冠戶方才是他們真正提防警惕的對象。此外,就是那些所營田地已經有了相當規模,而且所值不菲引得他們覬覦的客戶。
於是,在數日前和其他三家家主聯袂拜見過了杜士儀,出來卻遇見了楊蛞和鮮于仲通兩人後,李天絡立時授意家中人,將一道狀紙送去了成都縣廨,卻是狀告本縣新登籍客戶彭海、孫年、周甲等十三家,佔去了自家山地八百畝。
狀紙到了縣廨,縣丞於陵則有心看笑話,立時裝病不出。而同樣進士出身的縣尉王銘亦是耿耿於懷被宇文融那般折辱,借着崴了腳躲清靜,而主簿桂無咎和縣尉武志明就算真想避開這難題,卻已經來不及了。
總不成杜士儀新官上任尚不到半個月,所有屬官就一起撂挑子?
於是,兩人不得不硬着頭皮聽候杜士儀分派,又是調取之前括戶時搜錄出來的逃戶名冊,又是去翻那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田畝籍冊,忙了個腳不沾地。
當這麼一件案子在成都街頭巷尾一時熱議了許久之後,成都縣廨門口便張貼出了一張佈告。佈告的意思卻是直白簡單,中心意思只有一個——杜明府告四境百姓,蜀郡李氏與客戶若於爭地之案,三日後於所爭田畝東草亭開審,有意者屆時可到場旁聽。
「不在縣廨審案子?這可是天大的新鮮事,到時候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去看熱鬧」
「這有什麼新鮮的。聽說杜明府當初在長安當官的時候,曾經審過藍田縣主家奴欺壓百姓的案子,那會兒也是遴選人去旁聽的。」
「咦?大兄這消息如此靈通?最終結果如何?」
「嘿,那些欺壓良善的豪奴全都被整治得灰頭土臉,聽說就連藍田縣主也遭了申斥後來長安不是還有人逆謀作亂嗎?聽說陛下派過去的欽差抓了好多人,結果也是杜明府出面安撫,最終只殺了首惡,其他人大多得了寬免。杜明府可是心地良善的好官」
而同樣感到措手不及的還有李天絡。杜士儀他固然只打過一次交道,可此人名聲在外,他怎麼也不至於寄希望於對方會偏袒自己,更何況他又不是臨陣倒戈的崔澹,根本還不曾應允過對方興修水利的提議。倘若不是聽說那些窮泥腿子得知本縣新縣令是大名鼎鼎的杜十九郎,有心聯合在一起上衙門告狀,他才不會先下手為強。再者,若不能趁着杜士儀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的時候,再拖下去不知道會惹出什麼麻煩
「來人,吩咐下去,給我看住那幾個泥腿子,尤其不能讓他們接近縣廨,鬧出什麼么蛾子」
「家翁放心,縣廨重地,哪裏是他們能靠近的?不說別的,杜明府新官上任,縣廨中或看熱鬧或不服的大有人在,否則也不會於少府和王少府這麼湊巧,一塊兒病了。」
聽到從者這有意討巧的回答,李天絡不禁微笑了起來。杜士儀在京城長安固然名聲赫赫,但下有家族助益,上有源乾曜宋憬這樣的宰相高官幫襯,故而方才有那樣的聲勢,如今到成都卻是人生地不熟,倘若還想一味如從前那般強項,他可不是全無準備的人任你強項,也得趴着
想到這裏,他便吩咐道:「你去吳家和羅家送帖子,就說我請他們有要事相商」
這邊廂李天絡差人去請吳家和羅家的家主,卻有意撂下了崔澹,可那邊廂被人丟在一側的崔澹卻也不是沒腦子的。那天旗幟鮮明地表態之後,眼見得這樁案子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他打點了好幾天後,這一天便又帶着嫡長孫崔頜到縣廨求見。
讓他大為欣喜振奮的是,杜士儀並沒有在此前那二堂見他,引路的從者竟是直接把他帶到了書齋前。靜候片刻進門之際,他快速瞟了一眼屋內陳設,卻只見和前任縣令鄭法陵在時完全不同了。
那會兒的書齋是樣樣考究什麼都精細,透出了一股世家子弟的豪奢,可眼下卻是簡樸無華,就連杜士儀案頭的筆筒筆架,也全都是竹製,四面卷缸也都是不見任何花紋的白瓷,乍一看去素淨得不像話。此時此刻,不但他看得有些出神,他身後的崔頜也大為好奇訝異。
即便縣廨並非私宅,可自家書齋裏頭也掛着好幾幅祖父搜羅來的名家字畫,陳設更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貴,杜士儀分明富貴雙全,為何竟反其道而行之
杜士儀不說,他們自然誰也不敢多問,行禮落座之後,崔澹便賠笑說道:「杜明府此前所言圍堰引渠之事,老朽回去之後又思量了好幾日,實在是慚愧從前的鼠目寸光。如此功在千秋的好事,老朽在這成都之內也算有頭有臉,怎能落於人後?老朽決定納資一千貫」
「崔翁果然古道熱腸既如此,我替成都縣所轄百姓,謝過你這急公好義」杜士儀聽到崔澹咬牙切齒地吐出這一千貫,不禁為之莞爾。一千貫便是一百萬錢,已經算得上很不少了。而崔澹帶着長孫前來,其用意也昭然若揭,他微微頷首後便端詳着這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因笑道,「這便是令長孫?」
「是。他自幼讀書,不但用功,天資也不錯,如今經史粗通,詩賦亦尚可,我平日往各處見人,多數都會帶着他,也想長長見識。」
這簡直是胡謅了,他什麼時候老是跟着祖父出來見客?
崔頜簡直哭笑不得,可在祖父回過頭來看他時那嚴厲目光的注視下,他不得不帶着幾許鬱悶說道:「小子固然粗通經史,尤其是春秋三傳最為熟稔,詩賦二者之中,試賦也不甚精到。」
見長孫竟沒有說出求指點這最要緊的話來,崔澹頓時為之大急。可就在他惱得無以復加時,卻只聽杜士儀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便問出了一個讓他提心弔膽的問題來:「並後、匹嫡、兩政、耦國,亂之本也。此出自春秋何書,何年?」
崔頜不假思索地答道:「出自傳十八,桓公十八年。周公欲弒莊王而立王子克,由是辛伯有如此之諫。」
儘管杜士儀這次只是簡單的考記憶,但自己隨口一問崔頜就能立時答上來,所言春秋三傳最為熟稔顯然不止是說說而已。因而,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隨機抽了另外五六條,見崔頜大多都是張口就答,唯有一條出自犄角旮旯的沉思了一會兒,最終也還答了上來。
他一時興起,索性又考了《尚書》和《禮記》之中的經義求解,最後便撫掌贊道:「好,果然如你所言對春秋三傳最為熟稔,不過這已經不算粗通經史,而是頗通經史了至於詩賦,眼下我也不考了。崔翁有長孫好學上進若此,不可小覷」
能把幾十萬字的春秋三傳都背下來,當初崔儉玄也是接連喪了祖母和父親之後發憤圖強方才能夠如此,這崔頜怎能不是好學之人?
長孫被杜士儀如此稱讚,崔澹一時興奮得滿臉放光,花白的鬍子一顫一顫,還是崔頜本人更把持得住,只是恭恭敬敬躬身連道不敢。而等到他再試探長孫是否能入縣學之事,讓他更加如釋重負的是,杜士儀竟是一口答允了下來。
「以他如此資質,屆時自然在優選之列。」
崔澹今日前來,本待想倘若杜士儀難以打動,就在那捐資一千貫之外,再把李天絡的消息賣個幾條出去,可誰曾想杜士儀竟好似真的對自己的孫兒起了愛才之心。
如此一來,他想到那三家的家主近些日子頻頻碰頭,只撇開自己,索性把他們賣得更徹底一些,小心翼翼把出門時得知李天絡請了羅家吳家二家家主的事給說了,他方才滿臉殷勤地繼續說道:「李天絡所告的這八百畝田,不瞞明公說,我是最清楚底細的,這根本不是李家的地……」
在一旁看着祖父對杜士儀仔仔細細解說了事情原委,崔頜趁着沒人注意自己,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了四壁書架上的那些書。那些在成都不過才推行了一兩年的線裝書,這裏一部一部有很多,反而卷缸只有兩個,而書架上本該堆得高高的捲軸,卻也很少見,果然如此傳聞一般,那線裝書就是這位杜十九郎率先推行的。就當他走神走到九霄雲外的時候,他突然聽到祖父呼了一聲大郎。
「大郎,該告辭了」嗔怒地瞪了一眼竟然走神的長孫,崔澹便連忙起身告辭。可等到出了縣廨,他便立刻收回了那張板起的面孔,笑得臉上皺紋仿佛都撫平了,「真沒想到,杜明府竟然會親自考較了你這許久,還贊你好學上進你好好讀書,將來若能進士及第,崔家門楣也不至於如眼下這般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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