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都不許少,讓他王怡來給我不許少試試」
西京留守王志惜竟在逃出生天后驚怖而薨,應付這樣一個誰也想像不到的局面,京兆尹孟溫禮可以說是真正焦頭爛額的人。此時此刻,面對舊日嘉賞的下屬,如今卻是充為王怡隨員的杜士儀,他忍不住大發雷霆。直到意識到自己對着杜士儀發火也是白搭,他方才長長吁了一口氣,面沉如水地坐了下來,又打手勢吩咐杜士儀坐下說話。
「那一夜王志惜逃得快,其餘留守妃嬪又多數都住在大明宮,這些屯營兵方才僅僅是在宮城那些官署之中黑燈瞎火地鬧了一場,而後見沒有得到事先允諾的好處,我和萬年令韋公及時趕到佈置,封了太極宮皇城周邊所有門,這些屯營兵一時陣腳大亂,斬了為首的幾個頭目乞降。」
說到這裏,他又嘆了一口氣道:「如今京兆府廨的大牢之中,總共押了當夜謀逆的屯營兵一百二十七人,仍有人不知去向。想也知道,就算變亂來得突然,即便聖人不在長安,可皇城守卒何等要緊,豈會輕而易舉被區區數百人打開了景風門闖進了太極宮?太極宮宮中有內應,此事自不必說
而晨曉開始平亂時,為免這些人狗急跳牆之下縱火焚毀宮室,我等不得不令人曉諭,放下武器投降者免死,即便如此,是否有人就此逃進太極宮的宮城之內,卻還是沒準的事。而哪怕聖人久不御太極宮,可身為人臣,豈有抄檢宮室的道理?至於人不留在宮中,還不是因為我和韋公全都怕宮中尚有內應,若是萬一這些人有個什麼閃失被放了出來,轉瞬又要大亂」
杜士儀和孟溫禮也算是頗為熟絡了,聽這位京兆尹如此說,他躊躇片刻,最終便壓低了聲音問道:「孟公,王大尹此來究竟目的如何,我不清楚,我只是因為源相國之故充作隨員,以防萬一。我只想問孟公,據你所知,那一夜的逆謀,長安城內可還會有官民與之牽扯?」
孟溫禮頓時沉默了。好一陣子,他才疲憊地搖搖頭道:「此事我卻也不敢擔保。此次逆黨為首的兩人,一是權楚璧,一是李齊損。權楚璧是權懷恩之侄,而權懷恩乃是當年周千金郡公權景宣的玄孫,襲爵盧國公,曾任益州大都督府長史,雄肅偉毅,威名為人所重,即便很少在京中任職,可也算是一時名臣。
至於李齊損乃是李迥秀之子,李迥秀當年也算是舉朝有名的美男子,卻不得不違心娶了張易之張昌宗的母親,雖說二張之變後一度被貶,可中宗年間還是官至兵部尚書,去世之後追贈侍中,可說是頗為榮寵。只睿宗皇帝和聖人即位之後,他二人子侄盡皆平庸,故而都無甚作為。這兩家都算是官宦之家,而世家名門之間聯姻本就是家常便飯,若要追究牽扯,那恐怕一時會興起無數大獄」
也就是說,這確實是一群當年武后到韋後當權年間父祖頗為煊赫的二世祖,因為不滿而掀起的一出鬧劇。可問題就在於權楚璧和李齊損二人的家世頗為煊赫,若治獄過於嚴苛,一個不好就要牽連到後頭一堆人
明白了孟溫禮的言下之意,杜士儀又再次詢問了當日夜間逆黨作亂時的一些細節,等到外間稟報說一應人犯都已經押了出來,他便站起身告辭。孟溫禮親自送他到門口時,他想了一想便停下步子,再次拱了拱手後就輕聲說道:「孟公之言,亦是源相國之憂,我雖人微言輕,但該抗爭時也絕不會退縮。」
「長安不安,則天下亂,就拜託杜十九郎了」
孟溫禮目送杜士儀一行人押着那數百人犯離去,不禁輕輕捋了捋鬍子。源乾曜會舉薦了杜士儀跟着,不外乎是看中了他強硬敢諫,如姜皎那樣別人不敢碰的案子竟然敢封還制書,此番王怡若是真的羅織大獄,杜士儀應該絕不會放任。可即便如此,權家和李家出了這樣的不肖子孫,此番要傷筋動骨了
王怡派了杜士儀來京兆府廨提人犯,卻是沒有給一兵一卒,所幸孟溫禮知道如今京城人心不安,幾乎是把能抽調的差役全都抽調了隨行押送。即便如此,當一行人出了光德坊京兆府廨,上了安化門大街時,看見這一大批帶着桓械,又用長繩串起的犯人時,仍然引來了眾多的圍觀百姓。尤其是不知是誰嚷嚷了一聲,「這便是前幾天夜裏的逆黨」,一時更是四面一片譁然。就在這亂鬨鬨的時候,孟溫禮特意派來的一個大嗓門差役便陡然大吼一聲。
「諸位鄉親父老」在京兆府廨於這種宣讀榜文曉諭百姓的事於得多了,那差役駕輕就熟,一聲吼出來,距離他比較近的杜士儀只覺得耳膜嗡嗡作響,連忙不露聲色後退了好幾步,而四周圍也很快就安靜了下來。這時候,那差役方才清了清嗓子,大聲把背誦好的說辭流利地複述了出來。
「聖人令河南尹王府君和左拾遺杜十九郎前來長安,審理逆黨安撫民眾定然不屈不縱,讓長安城中恢復往日平安喜樂然則犯人歸犯人,若有私自接近擲物者或私語者,以通逆論處」
這些天滿大街不是兵士就是差役,各種傳言比比皆是,如今聽得這話,在最初的寂靜過後,一時又是好一陣議論紛紛。可圍觀歸圍觀,起初那些起鬨似的打算丟些爛菜葉臭雞蛋的百姓,聽了這通逆二字,不得不偃旗息鼓,甚至避如蛇蠍地往後退了退,一時間,一行人得以順順噹噹地通過,即便圍觀者始終很多,可在那大嗓門差役一遍又一遍地曉諭下,直到把人犯押進皇城,自始至終就沒有出過半點亂子。
即便如此,杜士儀仍是不敢掉以輕心。把人押進了大理寺,由大理寺官員苦着臉來辦了移交手續,又去見了早就從尚書省移步此處的王怡,他本還想把孟溫禮提到的那些話婉轉陳情一番,卻不想王怡根本不等他開口便淡淡地說道:「杜拾遺一路也辛苦了,此處有我就行了。你若是還能撐得住,不如帶人巡查全城,以免再有逆黨遺漏,抑或是趁機作亂」
這句話的言外之音,杜士儀哪裏會聽不出來,王怡想要乾綱獨斷,不樂意他在旁礙事插手
杜士儀一動不動地看着王怡,見其神色漸漸轉冷,仿佛他若是不從,便要以官職相壓,他便拱了拱手道:「謹遵王大尹之命就是。」
等到出了大理寺,杜士儀回頭看了一眼這座官署和衛尉寺等一眾衙門同在一處的官署,盤算良久,最終徑直轉去了尚書省。儘管他從萬年尉轉遷左拾遺,並未有機會在此地為官,但他在這裏試過省試,過堂拜宰相,又有好幾個相熟的親友在六部任過郎官,少不得盤算着能不能在這裏找個相熟的人問一問具體情形。果然,他才剛踏入尚書省大門,就聽見有人開口叫了一聲。
「杜拾遺」
杜士儀循聲望去,見匆匆上來的是一個書吏,依稀有些面熟,他少不得在記憶之中快速搜索了一番。當人快步來到他面前的時候,他便若有所思地說道:「兩年前都堂省試,我記得門前便是你……
只是當初見過一面,那書吏從亭長升了書令史,卻沒想到杜士儀還能記得自己,登時眉開眼笑。他連忙躬身行禮,隨即便低聲說道:「是王郎中讓我來見杜拾遺。若是晚間杜拾遺有空,不妨到光德坊王宅相會。」
王郎中?杜士儀起初先是一愣,隨即醒悟到便是崔小胖子的父親,如今已經升任了兵部武選司郎中的王卿蘭。醒悟到王卿蘭此次也是尚書省留守的官員之一,他心領神會,當即點了點頭。而那書吏亦是恭敬地自陳姓名陳鋒,如今在兵部任書令史,跟着王郎中已有數年諸如此類云云。對於那一夜的逆賊作亂,親身經歷的他至今仍然心有餘悸,事無巨細地對杜士儀描述了好一番,末了不禁又打了個寒噤。
「杜拾遺,真不是說瞎話,那會兒我嚇得魂都沒了,那樣的火光,那樣的喊殺聲廝殺聲,簡直讓人想起了當年……呸呸,我不會說話,你千萬別放在心上。總之,實在是太嚇人了,王郎中腿上被亂兵砍了一刀,這才不得不在家休養……」
傍晚時分,當杜士儀在尚書省兜了一大圈,從幾個人口中零零碎碎收集了好些消息,這才依照那陳鋒的傳話,帶着赤畢等人來到了光德坊的王宅。王宅的門樓一如當年他第一次來時那般簡樸,而門前迎接他的人,除了他從前見過的王戎霆,還有一個對着他吹鬍子瞪眼的小胖子——小胖子的唇上剛剛生出了些許毛茸茸的短鬍鬚,儘管表兄再三使眼色提醒,他還是氣呼呼地說道:「十一兄成婚這麼大的事,居然我不在就辦完了杜十九你太過分了」
杜士儀險些被這小胖子噎得岔過氣去,隨即方才一本正經地說道:「事出倉促,你沒長翅膀當然飛不過去」
「你……」王戎霆趕緊一把拉住了表弟,隨即方才歉然說道,「二十五郎就是這小孩子脾氣。家父在書齋等着,杜拾遺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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