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念之不動聲色闔上書本,慢慢起身,抬眼看見一對穿着樸素的中年夫婦站站在草地邊緣,帶着一臉謙卑的笑意看着她,習慣性地弓着腰。
顧念之眼神閃了閃,這對夫婦她認識,是那位被害的女留學生黎海清的父母。
她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草灰和泥土,朝他們走過去。
「顧大律師。」黎海清的母親囁嚅着叫她,眼神微有些怯,神情既感激,又哀傷,努力保持着鎮定的姿勢。
夫妻倆看着明眸皓齒的顧念之,對她還有幾分看得見的崇拜。
顧律師比他們的女兒年紀小多了,卻那麼厲害……
顧念之眼睛有些發酸,她翹起唇角,努力勾出一抹笑容,讓這對有些侷促的夫妻放鬆下來。
「伯父、伯母,你們來了,去我房間坐坐吧。」顧念之主動邀請他們,「晚上我請你們去吃飯。這裏的菜吃不習慣吧?」
德國菜在歐洲也屬於「黑暗料理」的頂尖人物了,好吃得東西不多。
那對夫婦搖了搖頭,互相看了一眼。
黎海清的父親母親都五十多了,最近這陣子因為喪女的折磨,他們看上去更加衰老。
「不了,我們是來專程跟你說句話。」黎海清的父親說話了,他看着顧念之,突然直直地彎下腰,給顧念之鞠了個躬。
一個幾乎90度的躬。
顧念之怔了一下,才忙伸手虛扶了一下那位滿臉滄桑的中年男人,着急地說:「伯父,您這是做什麼?有話好好說,我受不起。」
「不,你受得起。」黎海清的母親終於開始抹眼淚了,「我們家裏窮,請不起大律師,多謝顧大律師幫我們海清出頭。她是個好孩子……是個好孩子啊……她不是……不是那種跟男人亂來的姑娘……」
顧念之極力屏息凝氣,才能忍住差一點就奪眶而出的淚水,她的聲音放得很慢,很平緩,「伯母,您別有心理負擔。他們犯了罪,就要受法律懲處。至於律師費,您放心,不用您出。您不但不用自己出,我們還會為您爭取大筆民事賠償。」
「民事賠償?」黎海清的父親搖了搖頭,「用不着了,再多的錢也買不回我女兒的命,我真後悔……真後悔啊……」
後悔什麼?
應該是後悔送女兒來德國留學吧……
顧念之在法庭上氣勢如虹雄辯滔滔,但是面對這對淳樸的中年夫婦,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似乎任何言辭在這種毫無所求只望子女安好的父母之情面前都是那麼蒼白無力。
「這不怪你們,也不是海清的錯。」顧念之冷靜下來,半昂着頭,臉色很肅然,「是那些人喪心病狂!他們一定會受到法律的懲處!」
說到這裏,顧念之想到法院已經拖了半個月不肯判決,也不肯繼續開庭,忙說:「你們放心,我馬上再去催法院開庭宣判。」
她以為黎海清的父母是來求她催促法院那邊的動靜的。
沒想到黎海清的父母搖了搖頭,說:「那個兇手家裏有權有勢,我們看出來了。顧大律師能不怕他們,為我們海清出頭,我們真是很感激。」
說着,夫婦倆對着顧念之再次鞠躬。
顧念之真是不好意思了,喃喃地往後退了一步,「你們這樣,我更愧疚了。」
「顧大律師別誤會,我們真不是來催你的。」黎海清的母親嘆了口氣,「其實,我們倆今天是來辭行的。」
「辭行?」顧念之真沒想到是這個原因,「為什麼啊?案子還沒審完呢,為什麼要走呢?」
「已經出來快一個月了,再不回去,我們的工作就要不保了。」黎海清的父親低聲說,「再說一直用白部長家的錢,我們也過意不去。所以我們已經定了機票,明天就回去了。」
顧念之極力挽留,但這夫婦倆去意已絕。
不過臨走的時候還是被顧念之說服,跟她簽了全權代表他們打民事官司的代理書。
有了這個全權代理,顧念之就可以馬上着手民事官司的訴訟。
慕尼黑地區法院想拖着刑事官司遲遲不判決,那好,就給你們找點事做,咱們開始民事賠償程序吧。
顧念之送走黎海清的父母,回到自己的酒店房間,開始起草民事賠償的訴狀。
何之初晚上回到酒店,已經是半夜十二點。
路過顧念之房間門口,見有燈光從門縫裏溢出來,略有些吃驚。
敲了敲她的門,「念之,還沒睡嗎?」
顧念之從電腦前起身,走過來拉開門,「何教授回來了?」
「嗯,這麼晚怎麼還沒睡?」
「在準備民事訴訟的文件草案。」顧念之揉了揉眼睛,「馬上就寫完了,會發給何教授看一看。」
「民事訴訟?」何之初皺了皺眉頭,「嗯,太晚了,明天再說吧。」
顧念之的眼皮都開始打架了,她掩手打了個哈欠,對何之初點點頭,然後關上了房門。
又工作了半個小時,終於寫完了,重新看了一遍,然後發到何之初的郵箱,才關機睡覺。
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中午。
她醒來,拿起手機,看見了黎海清父母給發的短訊,再三表示感謝,然後說自己要登機了。
顧念之「啊」地叫了一聲,看了看手錶,離他們發短訊的時間已經過去兩小時,飛機肯定已經起飛,她來不及去送他們了。
不過沒關係,顧念之為他們做的事都是實打實的,送不送行相信他們不會在意。
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顧念之才慢吞吞起床洗漱。
等收拾好了,再看手機,何之初那邊還沒有消息。
她換了身衣裳,去敲何之初的門。
何之初給她開了門,見她還是一臉沒睡醒的樣子,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極淺極淡的笑,「起來了?吃早飯了嗎?」
顧念之搖搖頭,「何教授,我昨天給您發的郵件,您看了沒有?」
「正在看。」何之初往旁邊讓了一步,「進來說話。」
顧念之走了進來,然後聽見何之初叫了客房服務,讓他們送午餐過來。
之前訂餐的那架米其林餐館實在是吃到吐了,所以何之初就沒有繼續在那裏訂餐。
現在他們都是另外找餐館,並不固定。
如果太忙,就直接在酒店吃飯。
顧念之現在吃什麼都沒有胃口,只想填飽肚子就好。
她在何之初對面的沙發上坐下。
何之初將電腦轉到她的方向,說:「你想告尼娜、塞斯、塞斯的父母、羅思勞地區警局,還有羅思勞市政府?」
「對,只有告他們,才能拿到最大賠償,得到最大影響力。」顧念之點點頭,「只告塞斯肯定是沒什麼大用。」
「你索賠的目標,是十億歐元?」何之初笑了,「胃口不小啊……」
「如果不能獅子大開口,那有什麼告的必要?」顧念之挑了挑眉,「再說德國法律里,民事索賠的懲罰性賠償本來就是不設上限的。您看我列舉的那幾個原因,能夠說服法院立案嗎?」
何之初慢慢看了下去。
只見顧念之在訴狀里說明了為什麼要索取這麼高額賠償的原因。
先闡述了黎海清父母為了供養孩子念書的窘迫,這個女兒的離去對這個家庭造成的巨大經濟損失,表明他們需要經濟支持和援助。
然後列舉塞斯的兇殘對被害者父母沉重的精神打擊。
最後強調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塞斯父母以權謀私,操縱羅思勞地區警局企圖玩忽職守、矇混過關、草菅人命的行為,不僅對被害者黎海清不公,對黎海清的父母不公,而且對社會和人心造成極大損害,特別是後者,才是顧念之索取巨額賠償的立足點。
這個案子如此惡劣,羅思勞地區警局作為執法機構知法犯法,羅思勞市政府作為民選政府罔顧轄區內人民的人身安全,而且因為庭審直播,已經造成眾怒。
這一切,只有重罰才能平眾憤。
何之初沉吟半晌,說:「你這第一條,強調被害者父母經濟情況的原因,還是不要列舉出來。」
「為什麼?」顧念之不解,兩手絞成一團,她忘不了黎海清父母那蒼老無助的面容,還有他們窘迫的經濟條件,「為什麼不能加上?塞斯的行為確實從經濟上也損害了黎家的利益。」
「念之,法庭不是慈善機構,你強調黎家父母的經濟情況,只會適得其反。西方人的思維跟東方人不一樣,他們不會因為黎家窮困而同情他們,反而認為他們是藉機訛詐,會起反效果。」
「啊?」顧念之是真沒想到這一點。
果然跨國官司不好打啊,難怪那些律所對於跨國官司大多數都是委託當地律所代打,因為各國的文化傳統不一樣,造成的法律習慣和民眾的關注點也不相同。
何之初將這一條理由從顧念之的訴狀里刪掉,給她加了一條別的原因:「塞斯父親約克和母親拉莫娜身為警局高官,主動毀滅證據,給案情造成不可逆的傷害。他們是以地區警局官員身份行事,所以羅思勞地區警局負有不可推卸的連帶責任。」
顧念之湊過去看了一眼,心服口服地說:「還是何教授考慮充分,這一點比我想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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