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大在前面走着,她沿着小徑,走出了這一片美麗的林園,姜希夷一行人就跟在她的身後,並沒有問她這條路究竟要通向何處。路越來越窄,已經到了山間,沿着山路一路往下到了山腳下後,見到了一間木屋。
木屋並不大,和剛剛的園林比起來簡直就像一粒米一樣渺小,它在楓林旁。天亮了,裏面還昏黃的燈光依舊照着慘白的窗紙,透出來後不知道究竟是被陽光吞噬還是被陽光融合,不過,無論什麼樣的過程,結果都是一樣。
屋子裏面的酒氣從門縫窗縫中傳了出來,還有着零星的聲響在告訴別人這裏有人,那些都是女人的聲音。高老大聽到那些聲響後看了姜希夷一眼,見她神色沒有一絲變動,心中有些奇怪,因為這屋子裏發出的聲音,像她這樣年紀的姑娘聽到後,都會不自覺臉紅,但姜希夷卻連眼睛都沒有垂下,看到她看過去,直直看了回去。
姜希夷問道:「孟星魂就在這裏嗎?」
高老大沒有回答,笑着點了點頭,抬起手輕輕推開了門。
姜希夷在門口站着,敲着。
這屋子裏面還有四五個人,而且是四五個幾乎完全□□着的人,有的沉醉,有的相擁而睡,但是只有一人怔怔地凝視着酒樽旁的那一盞孤燈。
他看起來帶着濃濃的倦怠,一雙眼睛裏藏着強烈的痛苦,乍眼看去,他看起來就像一個酒鬼,頭髮蓬亂,也像一個被人從賭場裏丟出來的賭徒。
門被打開,新鮮的陽光照進了木屋中,醉夢中的貪歡一晌終將過去,現實的痛苦跟着日出一起到來。
歡樂是屬於夜晚的,而白天是殘酷的,痛到能讓每個人都清醒。
躺在床上的姑娘們被對她們來說太過刺眼的陽光完全晃醒了,沉醉的人半醒,相擁的人分開,在那男人身邊的姑娘似乎受到了驚嚇,手臂蛇一般的纏住了他的脖子,溫暖的胸貼上了他的胸膛。
這些姑娘們都很美麗,最為致命的就是她們還很年輕,所以她們都不知道出賣青春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就是因為如此,她們才能笑出來,才能笑得那麼甜,那麼開心。
女人對於美麗的女人心中總是有些羨慕又嫉妒的複雜情緒,這些姑娘們已經知道自己淪落了,於是就更加恨那些看起來乾淨的女子,因為她們的乾淨襯托出了她們究竟有多不乾淨。
這種事情其實都是個人的心態,只是她們覺得自己不乾淨了而已。
現在,門口的姜希夷成為了她們第一號敵人。
純潔,乾淨,帶着冰雪的氣息,陽光從她背後照進來,似乎還能隱隱聽到冰雪消融的聲音。
越是純白無暇,越是乾淨,就越讓人想破壞,越讓人憎恨。
她們看見姜希夷的眼睛看着這房間裏唯一的男人,雖然她們也不知道這男人究竟叫什麼名字,但是她們也知道了很多,比如門口那個女人是來找這個男人的,她背後還有很多人,再比如這個男人現在被她們抱着。
想到這裏,原本半醒的人登時醒了過來,原本笑着的人笑得更嬌,她們的眼神帶着挑釁的神色看向門口。
姜希夷不知道這些女人為什麼會對她有敵意,她只想知道孟星魂是誰而已,雖然這一屋子男男女女沒有一個像劍客。
高老大在門邊上,靠着木屋避過了直射在她身上的陽光。她一點也不喜歡陽光,像她這個年紀,內功又不夠深厚的女人,即使保養得再好,眼角還是會有細細的皺紋。
她向着那個呆愣的男人笑了笑後,道:「快起來,現在有人來找你,看看你什麼樣子。」
那人果然站了起來,他木然又無情地甩開了那些纏着他的女人後,慢慢站了起來。
高老大看起來很滿意,她又道:「來找你的人是個姑娘呢,你怎麼能不好好穿着衣服?」
於是,他又拉起旁邊的衣服,往身上搭了搭。
他眉間始終皺着,宿醉之後的洶湧而來,有如爆炸一樣的頭痛,無論是誰都很難忍受。
姜希夷等他把衣服搭上後,問道:「你就是孟星魂?」
他又怔住了,看起來他並不習慣有其他人叫他的名字,片刻後他依舊沒有開口,而是點了點頭。
高老大道:「沒錯,這就是姑娘你要找的人,他就是孟星魂。」
姜希夷道:「我想跟你找個地方說說話,就在不遠處,可以嗎?」
她看的是孟星魂,而孟星魂看的卻是高老大。
高老大自以為在姜希夷看不見的地方,偷偷給孟星魂打了一個手勢後,他垂下眼帘,極輕又極快的點了一下頭。如果不是姜希夷眼力夠好,恐怕也看不見他這一下示意。
山上,流水旁,青石塊。
微風中傳來泉水流動的聲音。
姜希夷喜歡水流聲,也喜歡流水。因為流水雖然也有乾枯的那一天,但是在存在的一日,它就不會停下來,似乎永遠不知道疲憊,充滿了生機。人應該向它學一學。
她停住了腳步,所有人都停了下來,包括孟星魂。
他的眼睛緊緊盯着流水,似乎有萬般感慨都到了嘴邊,但是卻說不出口,也不想說。他似乎要將自己的生命投入其中,跟流水融為一體,即使那樣只有死。
就算是死,他也不害怕,因為他已經厭倦了,對一切都感到厭倦。那一種厭倦已經深入骨髓,滲透血液,他厭倦了活着,還是厭倦他這樣的活着?
一片寂靜。
只有風聲和流水聲,居然沒有一個人開口。
最後,當最後一縷風吹過,將姜希夷一段飄揚的頭髮放回了她的肩膀上後,她終於開口道:「你不是劍客。」
孟星魂沒有開口,他當然不能算是一個劍客。
姜希夷繼續道:「我要找的是一個叫做孟星魂的劍客,你叫做孟星魂?」
他轉過頭,看着姜希夷,輕輕點了點頭,道:「我就是孟星魂。」
姜希夷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想死。」
她說得很篤定,沒有疑問,似乎她已經看穿他,她多麼了解他,她就是他。
孟星魂瞳孔一縮,沒人發現過他心中的想法。人一旦厭倦了一切,就會想要死,孟星魂當然也不例外。
姜希夷道:「你如果想死,我不會勸你,因為一個人如果想自殺,誰都攔不住,就算我勸阻了,你一定也聽不進心裏去。」
孟星魂點了點頭。
姜希夷道:「但是,只有活着的,或者活過的人沒有了生命後,才能算是死人,你覺得你算是活過,還是活着?」
孟星魂沒有回答,因為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是否活過,姜希夷的話,一字一字似乎變成了一根根釘子,打進了他身上,也打進了他心裏。
他真的活過嗎?
姜希夷道:「一個人如果沒有活過,就想要去死,未免太過於可惜了。」
孟星魂這次反問道:「你呢?你活過嗎?」
問完後,他將頭低下,似乎覺得自己問的問題實在是太傻了。
姜希夷卻給出了一個令他意外的回答:「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活過,不過也許就是因為我沒有真正活過,所以我也沒有真正死過。」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些無奈,也有一些迷茫。
孟星魂慢慢抬起頭,看着她,一言不發。
姜希夷道:「我知道你是一個殺手,你們的名字一般不能被別人知道,所以高老大剛剛叫你殺了我。」
她說對了,他確實是個殺手,剛剛高老大也確實叫他殺了她。
他是一個殺手,又不僅僅是一個殺手那麼簡單。
孟星魂是不是這個世上最好的殺手之一,他自己都不知道,但是高老大心裏曉得,他是她手下最優秀的殺手之一,就足夠了。
就是因為如此,所以在這裏,他只不過是永遠不能見到天日的幽魂,既沒有名,也沒有姓,既不能去認識別人,也不能讓別人認得他。
因為高老大認為,根本就不能讓江湖中知道有他這麼樣一個人存在。
他這一生就是為了殺人而活着,最後也必將因為殺人而死。
他如果想活得長一些,就絕不能有情感,絕不能有朋友,也絕不能有自己的生活。
他的生命根本就不屬於自己。
想到此處,孟星魂忽然覺得,就算是他腳旁的野草都比他強許多,一棵草至少有自己的生命,至少能沐浴在陽光下自由的呼吸,至少能自己站得很直。
姜希夷道:「但是你殺不了我,你如果殺不了我,你就要死,如果你想活,不如跟我走。」
孟星魂道:「我不怕死!」
姜希夷道:「我並不是要你活下來,而是要你活一次。」
孟星魂渾身顫抖着,姜希夷的話對他來說是一個極大的引誘,他甚至都想一口答應,他知道離開這裏後,他一定能過上不一樣的日子,成為一個人,但是就在他要答應的那一刻,他想到了高老大。
他的命是高老大給的。
他第一次見到高老大的時候才六歲,那個時候他已經餓了三天。
飢餓對一個六歲大的孩子來說,比死更可怕,比死更不可忍受。
他餓得倒在路上,幾乎什麼都看不見。
六歲大的孩子能感受到死,本來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但是那個時候,他確實感受到了死,也許那是他就死了反而還好一些。
他沒有死,是因為有雙手伸了過來,給了他大半個饅頭。
高老大的手。
又冷又硬的滿頭。
從那一日開始,他就絕不會背叛高老大,就算她有一天會放棄他,他也不會背叛她。
他感激她,她是他的朋友,他的長姐,甚至還是他的母親。
姜希夷靜靜地等着孟星魂給她一個答案。
良久的沉默後,孟星魂的手握上了劍柄,一字一字道:「留在這裏。」
姜希夷道:「你要留在這裏?」
孟星魂道:「不僅是我,你的命也要留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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