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中一片安靜,一陣風掠起了地上的落葉,在涼爽乾燥的空氣中掀起了木葉的氣息。
燕十三卻仿佛完全沒有感覺,似乎連呼吸都已經停頓,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姜希夷,他的手雖然冰冷,但血卻是滾燙的。能夠與姜希夷交手,對於任何一個劍客來說,這都是一件值得興奮驕傲的事情。
姜希夷就站在他的對面,右手按在腰間,燕十三知道那裏就是她的劍,沒有人會不知道姜希夷的劍是一柄纏在腰間的軟劍。
她和他一樣,都在等對手先動。
雖然她的劍還在劍鞘中,此刻劍鋒更是不見光芒,但是她的手一握住劍柄,劍氣就已經衝破了劍鞘。她看似隨隨便便的站在那裏,姿勢生動而優美,全身上下每一處看來都仿佛是空門,燕十三的劍看似可以隨便刺入她身上的任何部分。
但是破綻太多,空門太多,反而成了毫無破綻,無懈可擊。
她整個人似乎都已經變成了一片空靈。
這「空靈」二字,也正是武學中極高的境界。
她的手足四肢和全身肌肉都是完全平衡協調的,一點點缺陷都沒有。
燕十三沒有想到,自己居然似乎根本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將姜希夷想得足夠強大了,可現在他才知道,他依舊低估了她。
燕十三現在不但眼睛發光,心跳也加快了。
風漸冷。
燕十三的血卻越來越熱,幾乎要沸騰,他終於等不下去了。
燕十三的劍已經拔出,匹練般刺了出去,他不敢再輕視這個對手,一出手就用盡了全力。
只見劍光如飛虹掣電一般,忽然間就到了姜希夷面前。
燕十三想要用這一劍,逼得姜希夷不得不動,只要她有了「想要動」的念頭,那麼那種「空靈」的境界必定不能保持下去。那時,必定就會有破綻,而那個破綻就是一個最好的機會!
姜希夷指尖都沒有顫抖,甚至她居然將眼睛都閉了起來。
這兇猛毒辣的一劍,她恍若不見。
在她周身,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已經完全靜止了,甚至連風都吹不到她身上,因為此刻她衣袖沉沉,連一根絲線都沒有被掀起來。
當劍鋒切到了姜希夷身邊時,劍式忽然一變,那原本迅猛無比的一劍,突然變得輕飄飄的,但就是這一劍,讓燕十三掌中的劍,似乎有了生命,也有了靈氣,這輕描淡寫的一下,忽然劍就將漫天的烏雲撥開,穿過了濃重的殺氣和劍氣,逼到了姜希夷面前。
突然,姜希夷雙眼睜開,燕十三的劍氣已經迫到她眉睫,這一劍變招後,她忍不住贊道:「好劍。」
她才將兩個字說出口,燕十三又刺出兩劍,每一劍似乎都有着無窮的變化,但又似乎完全沒有變化。仿佛飄忽,其實沉厚,仿佛輕靈,其實毒辣。
面對這樣的劍術,姜希夷卻沒有還擊,更沒有招架,她只是靜靜地看着這奇妙的劍法。
燕十三心中大為驚訝,因為這幾乎是必勝的三劍,居然沒有傷及姜希夷分毫。明明上一劍已經對準了她的胸膛,可劍尖要觸及她的時候,卻只是貼着她的胸膛擦了過去。明明這一劍馬上就要洞穿她的咽喉,卻偏偏刺了個空。
她就像一團霧,又像一陣風,看似極近,其實那不過是你的錯覺,因為你整個人就在霧中,也在風裏,你已經被她所包圍,卻錯覺自己能捕捉到她。
燕十三又一劍揮出,這一劍慢慢地刺了出去,忽然他手腕一抖,就化作了一片花雨。
漫天的劍花,漫天的劍雨,在這花雨之中,又變作一道飛虹。
鏘的一聲響,姜希夷終於拔劍了!
她劍光化作了一片光幕,完全遮住了所有的劍雨,所有的劍花。
和她的劍光同時出現的,是一陣輕風。
這風很冷,燕十三身上已經不自覺豎起了疙瘩。
就在此時,姜希夷的人和劍同時有了變化。
一劍揮出,森寒的劍氣立刻逼人而來,冷得深入骨髓,天地間所有的色彩似乎全部都已經消退,只剩下一片蒼茫的白。
姜希夷這一劍看來是那麼的自然,就像是風一樣,就像是流水一樣。
叮的一聲,姜希夷的劍已經迎上了燕十三的劍。
不是劍鋒,而是劍尖。
很少有人能在這一瞬間找到他的劍尖,更不用說還要以劍尖對上劍尖。
江湖之中幾乎沒有人出手能夠這麼准,這麼穩。
顯然,姜希夷就是這樣一個人。
燕十三的瞳孔在收縮。
劍尖一震,他立刻就感覺到了一股奇異的震動通過他的劍傳入了他的手中、他的臂上,到了他的肩膀。
他仿佛覺得那陣似乎斷斷續續又似乎連綿不斷的風變大了。
姜希夷手中的劍,似乎變作了一陣風,輕輕朝他吹了過來。
這風看起來既柔和又溫柔,但在燕十三眼中,他只看見了一片壓抑的風暴。
——其中隱藏着劍光,隱藏着殺機。
他看得見劍光,也感受得到殺機,但一時間竟然想不到應該如何閃避招架。
風吹向大地時,究竟有誰能完全避過風?
但是燕十三沒有絕望,既然無法閃避,那麼就不要閃避!
他的十三劍已經用盡,那一手靈動的劍法似乎也已經走到了盡頭。
天地間似乎又被劍氣和殺氣完全覆蓋住了。
他劍上所有的變化看似都已窮盡,就像是路走到了盡頭再也沒有前路可走。
突然,他的劍勢慢了下來,很慢。
雖然慢,但是劍上又起了變化,忽然一劍揮出,不着邊際,不成章法,遲鈍又笨重。
這是他的第十四劍。
燕十三刺出了第十四劍,這一劍看似平凡,實際大為不凡,奪命十三劍就像是十三顆珠子,而這第十四劍就像是把它們全部都穿起來的線,就像是龍的眼角,因為這第十四劍,所有的不合理就能變成合理,奪命十三劍也才是真正的活了起來。
這第十四劍的變化,才是他招式中的精髓,劍法中的靈魂。
劍光凝住,他的劍直直的向着一個地方刺了過去。
他相信他不會看錯,那個地方一定就是姜希夷劍里的破綻。
姜希夷劍式已經發動,如果要改變自然也是可以,不過卻十分勉強,燕十三這一劍刺的就是最致命的一點!
可當燕十三一劍刺入後,他的自信又開始慢慢被瓦解,他手心已經滲出了汗。
因為姜希夷的劍,又有了變化。
一種不可思議的變化。
叮的一聲,兩劍相交,燕十三手腕一震,劍登時脫手而出,他的人也已經被震得飛了出去,仿佛他就是被風吹散的柳絮一般。
他的劍躺在地上,不住的震動,劍身嗡嗡作響,劍鳴不斷,恍若一陣哀鳴,它在哀嘆着主人的失敗。
燕十三這才知道,那一點破綻本就不是破綻,而是姜希夷劍上變化中的變化。
就像是高山上的泉流。
當水流進山石溝壑之間時,其中似乎有空隙,可等到你的手摸了過去後,你才明白,那空隙只不過看起來是空隙,因為流水早就已經填滿了那裏。
燕十三倒在地上,還沒有站起來,嘴角正在流着血,他的心已經沉到了湖底。
他沒有辦法破那一劍,甚至天下間都沒有人能破那一劍。
現在燕十三才知道,無論他怎麼想像,終究還是低估了姜希夷的實力。
因為姜希夷強的已經超過了他所能想像的極端。
此刻在他面前,絕代的劍客站在楓林之中,手裏握着一柄森寒的軟劍,即使是戰鬥結束,但只要劍還在她手上,劍氣就不會消失,連陽光照耀下來,都不能令這天地間的空氣溫暖。
燕十三站了起來,嘆了一口氣,道:「我輸了。」
從一個驕傲的劍客口中聽到這句話極為難得。
姜希夷點了點頭,將軟劍歸鞘,不再言語。
燕十三嘆了一口氣,從地上站了起來,慢慢走了過去,俯身撿起了他掉在地上的劍。
當他的手握住這一柄伴隨了他多年的,他熟悉無比的劍的時候,竟然有種被針刺的感覺。
他知道了,這不再是他的劍,也許是他不再是這柄劍的主人了。
燕十三將劍歸入劍鞘中,掩住劍鋒,蓋住劍芒,接着反手將劍插在地上,劍身入土,直沒劍柄。
劍柄上纏着黑色的絲線,從這個細節上就可以看出,用劍的人一定是個懂劍的人,因為那些絲線能讓手將劍柄握得更緊,當手心出汗的時候,能讓劍不會脫手而出。
姜希夷看着那劍柄,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燕十三道:「這不再是我的劍。」
姜希夷道:「那是誰的劍?」
燕十三道:「是誰的劍都與我無關,我不再是它的主人。」
姜希夷道:「但我要的是你的劍。」
燕十三苦笑道:「這本是我的劍,但你擊敗我後,這就不再是我的劍了,也許是你的劍。」
姜希夷抬腳輕踏,右手將軟劍歸鞘後,凌空抄手一抓,那柄入了土的劍,就這麼被她抓在手中,她看也不看,對燕十三道:「你沒有一柄利劍,要如何去赴那個不見不散的死約會?」
燕十三微微抬起頭,看着天空,道:「你只是拿走了這柄劍,並非奪走了我這個人,這柄劍原本就是因我而成名,我也靠着他在江湖中行走,現在我們就像是兩個走到了盡頭要分道揚鑣的好友,我要去找我下一個朋友了。」
姜希夷問道:「你的朋友是劍?」
燕十三道:「我的朋友只有劍!」
說完後,燕十三轉過身去,離開了這片楓林,他的背影挺得直直的,手中沒有劍的他,似乎已經變成了一柄劍。
他沒有消沉下去。
姜希夷知道他將自己的生命和愛全部先給了他的劍,這是一種艱苦卓絕的犧牲,但只要他能獲得勝利,那一瞬間的光芒就能照亮他的生命。
他練劍的目的就是求勝。
只要他還活着,就能勝下去,所以他不會消沉,因為他還有要打敗的對手。
姜希夷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天樞問道:「莊主,我們下一路去哪裏?」
良久的沉默後,姜希夷沉吟道:「翠雲峰下,綠水湖前,神劍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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