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你有沒有去過中國店?」陳池先提了一句開場白。
「有啊。」
許霜降當然去過,一年到頭麵包通心粉,她也扛不住,所以隔段日子她會去中國店買點東西,調理一下被折磨慘了的腸胃。這種店一般是移民開的,很多東西都是從國內進口,品種也算豐富,從各式調料到新鮮蔬菜,大多是原汁原味的中國產品,也囊括了一些東南亞地區的土產品。反正看着都挺親切的,就只有一項不好,死貴死貴。一個香菇菜包的價格在國內可以拿下兩屜,青菜紅薯都是按個賣。
許霜降和嫻不時結伴去,嫻也愛逛中國店,她去買魚露,許霜降就買嫩豆腐。小蔥拌豆腐,這是許霜降找到的唯一一道不用太考驗廚藝的家鄉菜。她還因地制宜進行了適當改良,將裏頭要用到的芝麻油換成了橄欖油,味道一樣地清香。
「我會去中國店買調料。」陳池說道,「一開始讓家裏寄,或者同學之間互相幫忙帶,後來嫌麻煩,去了幾次中國店,就認識了裏面熬辣醬的一個阿姨。」
「熬辣醬?」許霜降驚疑道。
陳池點點頭:「那家店售賣自製辣醬,其中最主要的一個步驟是用干紅辣椒熬出一鍋辣椒油。阿姨是那家店的僱工,平時整理貨架做做清潔,一周會幫店主熬一次辣椒油。她的手藝很好,做出的辣醬很受歡迎。」
「有一次,我去那裏買東西,阿姨正在炸香蕉。」
「炸香蕉?」許霜降又是一愣。
「很好吃的,香蕉外面裹一層炸粉,放進油鍋煎,外面香脆,裏面甜軟。」
許霜降和陳池聊了半下午,丟錢包的最鬱悶苦惱的時刻已經過去,此時心情舒暢很多,當下脫口而出道:「能不能不說了?」
陳池直發笑:「下次我到這邊的中國店找找看,有的話買了通知你來吃,或者直接帶你過去,炸香蕉趁熱吃才最香。」
「你認識的那個阿姨不是這邊店裏的?」
「我搬過一次。」陳池解釋道。
「哦。」許霜降瞭然點頭,見陳池喝了一口蘋果汁,沒有立即往下說,不由提醒道,「你說到阿姨正在炸香蕉。」
陳池的蘋果汁幸虧已經咽下喉嚨,不然還真得嗆住他自己。他的忘性沒那麼大,剛才只是稍稍停頓而已。現下他又覺得,有時候看看許霜降,還是有一點拙頭拙腦,特別有趣。
他含着笑意舒了一口氣,才繼續往下說:「那天正好碰到警察來臨檢,阿姨被店主推到了炸辣椒油的一間小屋,因為顧客一般都受不了炸辣椒油時的刺激味道,而且店主也怕油煙冒出去,引起周圍人投訴,那間小屋幾乎是封閉式的。」
許霜降不由瞪大眼睛輕呼:「那阿姨是非法僱工?」
陳池點頭。
「店主不怕被罰嗎?」
「雙方都有需求,阿姨需要一份工作,店主需要一個工資要求不高的幫工。阿姨一直很感激店主,因為人家冒了風險僱傭她。」
許霜降心裏堵得慌:「後來呢?阿姨有沒有事?」
「沒有,警察沒發現。」
「這樣總不是長久之計。」許霜降嘆道,她瞥一眼陳池,問道,「陳池,你要告訴我什麼?」
陳池失笑:「腦子這麼快?你怎麼知道我要告訴你什麼?不能單純講個故事嗎?」
許霜降抿嘴一笑:「上個故事你告訴我出門要長心眼,晚上不要在火車站停留,壞人超出想像,這個故事你會單純講講嗎?你的蘋果汁都快被你喝完了。」
陳池哈哈大笑,一仰脖,乾脆地把杯中剩餘的蘋果汁喝完。他瞅瞅許霜降的杯子,明着問道:「霜降,你不喜歡蘋果汁?我給你換酸奶吧。」
「不要,真不要。」許霜降笑盈盈地搖頭,「快說你的故事吧。」
「這個故事不是關於阿姨的,而是阿姨認識的一個人。阿姨有次向我打聽入學的事情,她想讓她的孩子過來讀書。我們聊了一回,她告訴我,她的一個同鄉,和她一樣,也沒有合法居留身份,平時打黑工,苦了三年後,有了一筆小小的積蓄,因為太想家太想孩子,這個同鄉決定回去,可是在機場,整個行李箱都被人偷了。」
許霜降聽得怔住,臉上浮起惻然之色。
「沒有居留證,就不能去銀行開戶,阿姨的這個同鄉三年存下來的全是現金,都放在被偷走的行李箱裏。」
「後來呢?」許霜降輕聲問道。
「阿姨說同鄉不敢報警,因為她還要留下來,繼續打工再掙一筆錢,才能回家。」
許霜降垂眸盯着玻璃杯,半晌不說話。
「霜降。」
她抬眼,嘆道:「陳池,你是不是想告訴我小偷很多,我的遭遇不是最慘的?」
陳池撓撓頭髮,苦惱地說道:「你都說完了,我說什麼?」
許霜降被他逗得彎起嘴角,陳池趁機說道:「霜降,雖然被人行竊是很糟糕的事,但不要一直悶在心裏不開心,如果損失很大,一定要記得和我說。」
許霜降迎視着陳池,良久,輕輕點點頭。
沒有到過異鄉,永遠不會知道異鄉的滋味。異鄉客總在忙忙碌碌,努力地熟悉着環境,積極地操持着生活,很少會特意閒下來品味孤獨。但是,偶爾一盞路燈,一輪明月,或是一扇有着亮光的窗戶,勾起了一絲恍惚,一段朦朧而遙遠的回憶,那時,才會發現孤獨一直忠誠地陪伴着自己。
這種感覺頑固地存在,謙遜地隱藏,總在最無助的時候出現。
哪怕環境漸熟,生活穩定,在異鄉的街頭對方向了如指掌,以致走錯路也不慌不忙,但異鄉客仍舊會知道自己是一個人。這個清晰明了的事實,不會因為迎面熱情打招呼的路人的善意微笑,不會因為混雜在當地人中一起熱鬧地吐槽新聞事件,而有絲毫改變。
因為,如果有輛車不幸剮蹭到自己,那必須自己打起精神,能不昏迷儘量不昏迷,務必保證自己得到最合適的醫療、最快速的恢復,並且學會處理後續的各種繁瑣的保險事宜。
異鄉和家鄉的區別是,這種時候不會有家人隔不多久就着急地圍上來,顧不上問對錯,先對自己噓寒問暖,對別人怒目相視。
異鄉客的生活里,做事從來沒有會不會這層考量,需要的只是該做就必須做起來的行動力,因為,沒有人有義務幫着自己緩一緩。所以,有時候心會累,但,不大能說出來。
陳池告訴許霜降,損失大了要和他說。
他不知道,這句話差點讓許霜降湧出淚花。她離了家,離了父母的視線,除了在飲食上沒法善待自己,其他地方都把自己安排得儘可能穩當。她和同學鄰居們相處都融洽,學習或者生活中遇到了實際困難,也有朋友來安慰,但歸根結底,她得自己面對,自己解決。
陳池的話很自然很平淡,就只是閒聊中一句尋常語氣的叮囑,許霜降卻被觸動到心底。
她連感謝都沒有說。
但後來陳池在她耳邊講了那麼多甜蜜的情話,都不一定能及上這句話,她把它埋在心中最柔軟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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