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萬物生長的季節,一般春天裏的祭祀,多半是為了祈求雨水豐沛,物產繁茂,人種繁衍,生生不息的意味在,所以這些春祭往往也伴着男女的求歡索愛。
射柳大會,本就是出於祈雨祭祀的目的,而這種祭祀前後,通常就是少年男女結識的好時節,或賽馬、或夜宴、或賽酒、或看熱鬧、或一起跳舞,三兩下就認識、愛慕、歡好。因此在這樣的夜晚,到處的火堆旁邊,都是成群結對的少年男女在跳舞。
韓德讓一愣神間,就被燕燕拉着回到了他們原來的火堆邊。眾人見韓德讓離開一會兒,便換了新衣,又帶着已經換了新衣的燕燕過來,頓時起鬨,叫他與燕燕進場跳舞。
草原兒女,在這樣的氛圍下乘興起舞,本是常事。韓家到韓德讓,也已經入遼三代,婚姻交融,日常起居也與諸人無異,韓德讓自不扭捏,當下也就拉着燕燕的手,到了火堆中間起舞,不一會兒,蕭達凜、耶律休哥等皇族與後族的子弟,也各自與對方族中的少女在周圍一起跳舞。一時間,歡聲笑語,有人輕輕地唱起了草原牧歌,一群人放聲唱和,連耶律休哥也在旁邊敲起了手鼓。
胡輦獨自站在火堆外,看着眾人,一時失神。
方才月色未起,燕燕便已經換上早就準備多日的新衣,一轉眼就溜出去了。等她準備去找燕燕的時候,烏骨里也溜走了。今日白天射柳大會雖然看似只是幾個少年爭勝,可是其中卻也是皇族橫帳三房的權力之爭。而晚上的篝火舞會中,還不知道要鬧騰出什麼來。
去年春捺缽的時候,她就已經見識過這裏頭的兇險了,想到這裏,她更不遲疑,忙換了衣服,一路尋來。
首先就是到了今日射柳大會這些皇族後族子弟們所在的火塘中,遠遠便見眾人已經在跳舞了,走到近處,便看到正中央就是燕燕拉着韓德讓在跳舞。
火光下,但見燕燕臉色紅撲撲的,眼中儘是興奮的光芒,韓德讓此時亦已經換上今日穆宗新賜的錦袍,笑容依舊溫潤如故。胡輦心中忽然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不知是酸是澀,她正踟躕着,竟不知是否要進入圈中,卻聽得耳邊有人輕笑道:「胡輦,你這麼矜持,韓德讓就要被燕燕搶走了。」
胡輦一抬頭,卻見是堂兄蕭達凜笑吟吟地站在她的身後,頓時覺得耳邊發燒,有些掩飾地撒嬌道:「達凜哥,你說什麼呢!」
蕭達凜一直很憐惜這個堂妹,因為母親早亡,下面又有兩個不懂事的妹妹,小小年紀不由得要承擔起長姐為母的重任來,活得過於成熟和沉重,見了她掩飾自己的情愫,不由地搖了搖頭:「胡輦,你啊,有時候,不要老想着妹妹,要想想你自己,也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
胡輦低下了頭,心中卻是百感交集,嘆息一聲:「達凜哥,你不知道,我、我不成的……」
蕭達凜搖頭:「哼,有什麼不成的?」
是啊,胡輦是後族的女兒,可嫁皇族,甚至為後為妃,而韓家雖然身為高官,亦聯姻蕭氏遠支,但是作為述律太后宮帳之奴的身份卻未撤銷。更何況,當年遼世宗在時,胡輦的生母攜她入宮,太后亦曾戲言,要將胡輦許配給當時的大皇子吼阿不為妃,這是許下未來皇后的允諾。雖然吼阿不還未長大,便死於祥古山事變,但是很明顯,如今凡是對皇位有野心的皇子們,瞄準後族的頭一個姑娘,便是胡輦。
或許,胡輦就是因為懂事太早,知道得太多,所以這些年來才一直不敢放開心懷去追求、去愛一個男人。
胡輦看着蕭達凜,她沒有親哥哥,這個堂哥在某些時候,就如同她的親哥哥一般,她知道他關心自己,亦知道他要說什麼,只是兩人四目相交,只能苦笑:「達凜哥,我知道你是好意……或許,將來烏骨里或者燕燕,可以有一段自由的婚姻。」只是,我是長女,要為父親和家族分憂,不可任性。如今蕭家女兒註定要聯姻皇族,那就只能我來承擔,這樣我的妹妹們還可以有一段真正的愛情。
胡輦不再說話,搖搖頭進入了圈中跳舞。
胡輦的掙扎,蕭達凜的不平,燕燕自然都是不知道的。作為家中的幼女,燕燕實在是可以活得沒心沒肺,她長到十幾歲,最大的遺憾,也不過是此刻眼前的男子,他的注意力竟未曾如她一樣,全心全意地看着自己的舞伴罷了。
此時此刻,燕燕全心全意注視着韓德讓,竟覺得周圍一切都被虛化了,只有眼前人的笑容是真實的。
然而韓德讓雖然跳着舞,但他的眼中所見、心中所思,卻並不在這裏。春捺缽並不止是少年男女的狂歡,有時候也是權力重組的預謀,和有心人的捕獵開始。
燕燕見韓德讓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由嗔道:「德讓哥哥,你在想什麼?」
韓德讓回過神來:「沒什麼……」看着眼前無憂無慮的小姑娘,輕嘆道:「燕燕,似你這等無憂無慮,不知道教多少人羨慕。」
燕燕卻皺着眉頭嘆道:「德讓哥哥,你不知道我有多愁呢?」
「哦?」韓德讓倒來了興趣:「你有什麼可愁的?」
燕燕嘆道:「我怎麼能不愁呢,我爹爹現在經常唉聲嘆氣的,我大姐一直心事重重的,我二姐還傻裏傻氣什麼都不知道,盡知道玩。」
「噗!」饒是韓德讓一向穩重,也不禁有些失笑,她形容自己二姐的樣子,難道不是在說她自己嗎?
燕燕似知道他在想什麼,惱怒地瞪了他一眼,道:「我自然是與二姐不同的。二姐她,其實從來並不關心這些事,她只管哪裏的衣服好看,首飾好看,誰家的兒郎俊俏了。可我,我是不一樣的。」
韓德讓卻不以為意,笑道:「那你平時心裏在想什麼?」
燕燕頓時卡住了:「我在想……」
若是換了父親或者姐姐,她必是混賴着過去了,可看着韓德讓似笑非笑的神情,心裏頓時不服氣起來,想了想上次去問父親卻沒有問成的事,就抬頭看着韓德讓:「我、我在想,橫帳三房的事兒。」
「橫帳三房?」韓德讓不由地停了下腳步,旋即又掩飾地隨着樂聲繼續跳舞,只微笑道:「橫帳三房怎麼了?」所謂橫帳便是指皇族之帳,橫帳三房,即是指耶律阿保機三子東丹王耶律倍、太宗耶律德光和幼子耶律李胡這三支。自耶律阿保機死後,述律太后廢長立次,使得東丹王耶律倍出走,耶律德光繼位;而太宗耶律德光死後,述律太后本擬推李胡繼位,但耶律倍之子耶律阮於軍中發動政變奪位。
契凡舊俗,可汗之位本就是兄弟們輪流坐,也自此在耶律阿保機手中,就數次發生諸弟不服他久坐可汗之位而與之相爭的「諸弟之亂」,阿保機死後,又因為述律太后的這一插手,讓三個兒子都有了繼承皇位的名份。因此這幾十年來,橫帳三房為爭皇位爭鬥不休,亦也導致了遼國上京的□□勢始終處於緊張之中。
燕燕作為後族近支,關心橫帳三房的爭鬥,自不奇怪。只是她一個小女孩子,又能知道些什麼真正的政治風暴呢。
韓德讓見着她眉頭微蹙,倒與素日那個嬌縱天真的小姑娘神情有異,不禁好笑,卻見燕燕道:「若不是橫帳三房為了皇位相爭,今天我們就只顧高高興興喝酒跳舞,白天的射柳比賽也只管憑着本事論輸贏,根本用不着那般勾心鬥角啊。」
「哦……」韓德讓倒被她的話勾起了興趣:「燕燕,你也知道今日射柳大賽上勾心鬥角?」
燕燕嗔道:「這誰看不出來?喜隱想爭郎君軍的位置,可又不是他想就行了,也得主上肯,也得休哥、斜軫這些人肯才行。」
韓德讓倒是一怔,沒想到燕燕竟然一語中的,頓了一頓才失笑:「沒想到你年紀雖小,看得卻比喜隱清楚。」
燕燕不悅地:「我不小了,我什麼都懂。」
韓德讓嘴角彎了彎,沒有笑出來,只有小孩子才會不停強調自己「不小了」「什麼都懂」,但他若說出來,燕燕肯定會發脾氣,見燕燕已經抬頭,看着他的眼神似是疑心他下一句會是她不愛聽的話,忙岔開話題:「你也知道,我今日雖然獲勝,但卻代表不了任何結果。除非是喜隱或者……只沒、敵烈他們得了第一,才會對政局有影響。」喜隱、只沒、敵烈三人,正是分屬橫帳三房的年輕一代。
燕燕嘴一撇:「就算是他們也一樣,反正都是沒有機會的。」
韓德讓倒是漸漸被這看似完全不曾用心,但許多事都說在點子上的小姑娘給提起了興趣來:「為什麼沒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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