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裏,尤則旭聽手下稟完了近來的事,詳細思量了一番,提筆寫摺子。
他先前還沒做過這些。上一回出京都是王爺還有上頭的千戶百戶拿事,他一個總旗,乾的是跑腿的活,猛地一要他說說主意,弄得他絞盡腦汁。
是以這一封摺子他刪刪改改的,寫了足足三個時辰才算成文。謄抄之後又細讀一遍,覺得應該可以,便拿着出了門。
他都沒注意到已是深夜,逸親王門口守着的人只道他有要事稟奏也沒攔他,他推門進去向東邊的屋子一轉,繞過屏風見逸親王睡着才反應過來,然則已經晚了。
孟君淮被腳步聲驚醒,蹙着眉看看他:「則旭?」
「殿下我……」尤則旭滯在門口,後背直冒冷汗,「我不知道殿下睡了,所以……」
孟君淮的目光往他持着摺子的手上一定,有些好笑地道:「沒事,拿來看看。」
尤則旭懸着心把摺子呈上,垂首在旁靜等着,腦子裏禁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回思自己都寫了什麼、有沒有哪一點寫得不對,比被先生問功課可緊張多了。
孟君淮一行行認真地往下讀,讀到一半時微滯:「你是覺得我們行事過于謹慎了?」
「我……」尤則旭呼吸都停了一瞬。
他裏面有一段表達的意思是,錦衣衛已入錦官城這麼久,那邊毫無動向說明他們也沒有傳言中那麼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那麼錦衣衛也不一定要一直用暗查的手段,有時候可以稍微放鬆一些,略往明面上走那麼一點,或許更有利於查事。
但讓王爺這般一譯……
尤則旭想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孟君淮一哂:「我白日裏也在想這事。近來收穫不少但有用的不多,或許至少該同此地官員通個氣,讓他們協助一二。」
他說着沉思了會兒,凝神笑了笑,又道:「這點提的不錯。餘下的我明天會再細看,讓隨來的幾個千戶也議一議。辛苦你了,好好干。」
「謝殿下!」尤則旭一瞬間的喜色全寫在臉上。孟君淮又囑咐了他兩句別的,便讓他退下。
尤則旭告退後,孟君淮卻沉默了半晌毫無睡意。
摺子裏的另一個提議他也看見了,尤則旭覺得該借謝家的勢力協助。理由是明擺着的,因為錦官城一地有不少官員都曾得過謝家提拔,若謝家肯出面,莫說查出原委,就是一舉掃清大概也不會太難。
這件事先前也有人提過,當時他之所以駁回,是因為那個千戶說話太難聽。那千戶說謝家目下吃空餉的人也太多了,一個個還都爵位不低。目下國事當頭,謝家也該辦些實事。
他當時如果答應,就等同於心中默認這個說法。可實際上謝家是怎麼回事他清楚得很,他們一貫不願走「盛極而衰」的路,興盛些年就總要自行休養生息一陣子。現在便是那「一陣子」的時候,而就算這樣,他們暗中出的力也並不少。
現下如想請他們出山……他們看在玉引的面子上,大概不會拒絕,可那未必是件好事。謝家一直恪守着這明哲保身的法子,是有道理的,他並沒有資格打破。
孟君淮這樣想着,情不自禁地嗤笑了一聲。
他再怎麼說這是為整個謝氏一族考慮、是自己不好開這個口,也無法否認歸根結底只是慮及玉引而已。國事當頭,按理說這樣的私心他不該有,可是哪裏放得下?
也又有兩個月沒見她了。
孟君淮短吁了口氣,索性起床。他思量了會兒,坐到案前提筆寫信,挑挑揀揀的,拋開兇險挑出趣事來寫,邊寫邊想她看信時大概會是怎樣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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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官城東側,一方大宅中燈火幽幽。
這宅子上掛着的牌匾寫着「錢府」,但仔細看,「錢」字右上角多一個點,這大約取的是「錢多一點」的寓意,可見家主是個愛財之人。
現下這愛財之人的院中傳出的聲音,卻不是金銀銅錢的動聽聲響,而是聲聲悽厲的慘叫。
跪在院中的男子約莫三十出頭,滿身的血污可見是受了重刑。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年過半百的錢五爺背着手站着,冷睇着他,鼻中一聲冷哼。
跪着的男子抹了把臉上的血,邊叫着師父邊膝行上前,驚恐不已地求道:「師父您……您饒我這一回!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哼,饒你?」錢五爺淡看着他,有點尖細的聲音在夜色下聽上去陰冷至極,「我若不請出這些傢伙事撬你的嘴,你還不肯說呢。如今知道求饒,你知不知你惹出了多大麻煩!」
「師、師父……」男子臉色慘白如紙,爭辯道,「我也是好心!我是害怕、害怕那逸親王順着摸下來真摸到咱,所以想着一勞永逸!師父我一時糊塗,您饒我這一回啊師父!」
「一勞永逸!」錢五爺氣得一巴掌扇在他臉上,「他一個宗親!皇親國戚!殺了他你就想一勞永逸?虧得這是人沒死!他要真死在路上,你師父師爺是不是要陪你走黃泉路都說不準!」
男子氣力已虛,被這一巴掌打得跌在地上半天都沒撐起來。
錢五爺又繼續斥道:「你翅膀硬了敢拿主意了是不是?不看看這些都是誰給你的!能到這地界兒來享福作樂的,哪個不是在宮裏混到五六十才許過來?魏玉林到了那個份兒上,師爺都沒許他過來!你剛過三十就能來這兒,還許你娶妻、□□給你續香火,你那是托的誰的福!」
「托的……托的師父和師爺的福!」男子不敢猶豫,勉強緩過勁兒來就又撐起身,抱住錢五爺的大腿,「師父,徒兒記住這回的教訓了!您手下留情,我、我以後當牛做馬給您養老送終……」
「呸!」錢五爺啐斷他的話,伸手一拉他的耳朵,「養老送終我不差你這一個不長眼的敗家東西!今兒你也甭求我,實話告訴你,是你師爺親自發的話、是你師爺親口說了這事我們才知道!我錢五在一眾師兄弟面前就沒這麼丟過臉,今兒全讓你小子給丟乾淨了!」
他說到最後,居然有了笑意。那笑意詭異得很,男子只看着都打了個哆嗦:「師父……」
「今兒師父給你上道大漢朝傳下來的菜!」錢五爺說着狠狠鬆開他,「來人,給他見識見識呂后那法子!都看清楚了,以後再有亂說話亂拿主意的,我就讓他說不了也寫不了!」
人彘……
這兩個字閃過腦海的瞬間,男子的慘叫聲便響徹了整個院落。
這慘叫聲持續了許久,猶如夢魘一樣飄遊在這深夜裏,讓聽到它的人,都無法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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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玉引突然收到了孟君淮的一封長信——單看信封厚度都知道是長信的那種,驚得她提心弔膽。
他辦差時應該是很忙的,二人間的書信大多她寫得多、他回的少。像上回那樣交待給孩子們「竹筍炒肉」的信都算長的了,大多時候都是她寫一堆府中近況,他回一個:「信已收到,安好,勿念」或者只有「安好,勿念」。
這回突然來個這麼長的……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玉引愣怔怔地捏了半天信封才有勇氣拆信,拆信時她手都是抖的。剛能走穩路閒的沒事就愛在屋裏晃晃悠悠的明婧走到她面前看看,伸出小手就要幫她拆:「我來——!」
「哎你別鬧。」玉引避開她的手,摸摸她的額頭,「乖哦,讓娘好好看信,這是你爹寫來的。」
「爹?」明婧外頭,疑惑地看着她,明顯對這個詞很陌生,想不起來那是誰。
「你忘了爹啦?」玉引拿信一拍她,「小壞丫頭,你爹最寵你,知道你這個反應,他要傷心壞了!」
明婧皺着小眉頭撇撇嘴,轉過身又往外走,邊走邊咿咿呀呀:「問姐姐爹!」
意思大概是「問姐姐爹是誰」或者「問姐姐爹什麼樣」之類,玉引笑了笑,見奶娘護着她,便不擔心,繼續專心拆信看信。
她懸着一顆心,看了幾行,卻發現……不對勁啊?
怎麼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比如看到了什麼好風景,路上遇到了什麼趣事,還有什麼他近來在有意提點尤則旭,發覺尤則旭確實孺子可教云云……
這弄得玉引心裏都毛的慌,看完第一頁就定不住氣了,快速地將後幾頁全掃了一遍,發現七八頁紙全是閒話家常。
孟君淮辦着刀刃上舔血的差事,跟她閒話了七八頁的家常?這怎麼想都有問題啊!
玉引想到這兒,頭一個划過腦海的猜測是:他不會納了哪家姑娘吧?
然後自己又紅着臉搖頭:不會不會!
就算她不盲目信任他在這種事上對她的心,至少也還能十分相信他是個敢作敢當的人。他要真在外頭納了妾,一準兒不會跟她這麼顧左右而言他,直接告訴她他納妾了要府里安排一下才是他的行事風格,至於她不高興、他跟着對她不高興或者跟她道歉,那都是他們兩個之間的事,要另算。
所以這封信背後肯定不是那麼回事。
可這信瞧着還是不對勁,還是有隱情!
玉引神情嚴肅地思索了半天……並沒有什麼頭緒。
她斟酌了一會兒,覺得要不然集思廣益一下?幾個大點的女孩子近來都在上手幫她打理府里的事,讓她們想想這個也不為過。
她讓珊瑚喊來了和婧和夕珍夕瑤,大大方方地把信遞給她們看了一遍,然後拋出了自己的問題:「我覺得這信不對勁,肯定有什麼事,卻又想不出來,你們三個怎麼想?」
和婧夕珍夕瑤:「……」
仨姑娘你看我我看你地互相瞧了半天,夕珍說:「可能只是相思之苦?」
夕瑤道:「沒準兒……姑父是覺得這些事忙久了就忘了,想趕緊跟您分享一下?」
和婧略作沉吟,給了個新思路:「有沒有藏頭語什麼的?可能有些話急要告訴您,又要掩人耳目……?」
「咦——」明婧的聲音傳過來,幾人看過去,她小短腿兒快速倒騰着走進來,到了床邊就往床上爬,往玉引胳膊上一撲,「問……爹!」
「你還沒想起來爹是誰啊?」玉引哭笑不得,明婧皺着眉頭伸手拍拍信:「娘想不出,問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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