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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兒似若不曾聽見,忽而抬頭瞥了一眼,不冷不熱道:「就在檐下的那口缸子裏,要喝自己舀了去喝。」
小榛子一看,竟是屋檐下用來接雨水的破缸子,里外長滿了青苔,缸口還裂了一角。太監們雖在宮裏頭當奴才,到底伺候主子的物事所需皆是精挑細揀,從宮裏走到民間,腰杆兒可是直的,不由氣道:「這是給人喝的麼?我們爺金貴之軀,豈能喝這漏瓦之水?」
她回答:「漏瓦水又怎麼了?當官的不為百姓做主鳴冤,百姓自然不樂意伺候,若是口渴了便喝,哪來這許多挑剔。」
她說話是不客氣的,鼻子眉毛眼睛亦生得清秀而倔強。好像天生冷冰冰不愛理人,手上動作不停,又揩着桑葉去餵另一塊竹柄上的小蠶。
楚鄒眼睛錯不開,忍不住開口:「姑娘何出此言?我父……我大奕王朝政通人和,國泰民安,天子腳下一片清明,你若有冤便訴之於公堂,何來不予鳴冤一說?」
少年十四,生自皇嗣天家,第一次同一個民間少女這般開口,竟有一絲奇怪的悸動,生怕她聽去了卻得不到她回應。
那醇潤京腔中與來俱來的貴氣,聽在女孩兒耳中是詫然的,她便抬眉凝了楚鄒一眼。但見是個比自己略長些年紀的冷俊公子,着一襲繡銀藤紋交領青袍,英姿筆挺,氣宇高華。她臉上便有些赧意,嘴硬道:「天下烏鴉一般黑,你不信便問問你身旁那個縮頭縣令。」
……她用「你」,說明她聽了並回了他的話,楚鄒心弦兒莫名鬆弛,柔軟。
蘇安平被噎得蹦不出話來,那女孩便執拗着,直到最後也沒給楚鄒上一口熱水。
一場陣雨漸漸停歇,天井下光滑的青石板被洗滌一淨,幾人靴子踏水往院外踅去。楚鄒走到門下,跨出門前不自覺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她本低着頭在餵蠶,莫名也抬起眼帘,兩個人的目光對上,他抿了抿唇便走了。
衙門師爺派了馬車,打着傘等在山岔口上。
雨後泥濘,一路車廂晃蕩晃蕩,幾個半老的官員都有些疲累,楚鄒問縣令:「方才那個姑娘,口氣為何甚沖?」
蘇安平大約解釋了一下,只道那小姑娘叫曹碧涵,今歲十二,父親與他是表親,原為江寧織造府的一個僉書,姓曹名奎勝。這些年大奕王朝絲織品出口量漸長,而從民間散戶收購來的成品又達不到要求,前年朝廷派下來提督織造太監,鼓勵富戶把桑農的土地高價買回,而由這些有能力與技術的富戶統一養蠶紡織,朝廷再從富戶手上統一回購。
隔壁山陽與桃源兩縣的差事是這曹奎勝在辦,按說這曹奎勝原是個謹慎之人,偏這片地域相交的卻不少,許多事上抹不開臉面。中間似乎是各富戶間買地的價格高低不均,連帶着桑農都跟着鬧起來,最後幾方鬧得不可開交,便有傳說他私下收受賄賂,給不少富戶攤了方便。山陽可是個大縣,這裏頭油水可不少,鬧到提督府,那織造太監便把他帶京城查辦去了。一查還真是有貓膩,據說現在正被關在王八街的大牢裏。那些富戶見他被下了大牢,倒也只能巴巴地閉嘴不鬧了。
曹奎勝早年死了老婆,唯剩一個獨女養在身邊,他被下了大牢之後,州上租賃的府宅便退回給屋主。曹碧涵無處可去,便回了鄉下這間祖宅,與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姑奶奶作伴,素日靠養蠶為生。因為曹奎勝的清貧,她篤定父親不曾貪污,小小年紀竟也膽大,湊夠了盤纏就沒少上提督織造府喊冤。喊冤也沒用,那彎彎繞繞的官場豈是她能懂的,查出來證據確鑿你便沒處分說,因而對官府之人向來不給好臉色。
十二歲……差不多的年紀。琉璃瓦紅牆根下終日遛狗晃蕩的小麟子浮上腦海,一個宮廷奢靡渾渾噩噩不知人間酸苦,一個同樣在十歲時卻已是嘗盡世事炎涼。
這蒼生萬象。
楚鄒默默聽着,冷睿的鳳目只是凝着草葉上的水滴,一路上也不發表甚麼。車輪子軲轆軲轆,不多會便到達衙門。
那場雨水下得豐厚,正好給了土地灌溉的良機,斷斷續續下過幾天之後便轉了晴。運河兩岸堤壩嚴固,船隻南來北往,哪兒看出來半分危患跡象?於是乎工部侍郎葛遠便又把秦修明揶揄了幾頓。
馮琛與老寧王府楚雲旭前二年才把支道竣工,一應物項開支皆有案卷在冊,他這般一說,不是分明質疑他二個偷工減料麼?秦修明掬幾掊土在手上再捻一捻,也就不敢再說甚麼「高瞻遠矚」、杞人憂天的話來,得罪人不是?
朝堂之上大臣皆有分門別派,嘴上啟奏的未必就是心裏所想的,提出問題的也未必就是真的憂心國事,一切皆離不開一個「利」字。楚鄒也不知那秦修明到底是出於公心還是私利,卻並不出言討教,怕薄了馮琛的面,只私下裏留了心。
夜深時執筆書與父皇,便在信中俱以稟報。方卜廉在一旁看着,便讚賞道:「吾東宮已深諳為君之城府矣。」
今次下江淮有如順天應時,一切都顯得那般恰好與順遂,楚鄒聽了也深感欣慰,得閒時便總往鄉野遊視。那山中空氣淨透,路旁稻苗青青,四月間正是野花浪漫之時,一場細雨過後銅錢草開出嫩紫的花骨朵兒。他在這段短暫的時日裏,難得的有過放鬆,鮮少想起宮中那些繁複的糾葛。即便後來他把這一段從腦海中抹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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