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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小麟子還是去了。筆神閣 m.bishenge。com
十月十八那天,陸安海帶她去乾西四所那頭拜了拜,又在東筒子闈院對面磕了頭。宮裏人講迷信,每個殿每個院都有殿神和院神,神仙們保佑小麟子沒死,離別了也來辭個行。
回到御膳房,吳全有就正式解了陸安海的差事。這一天陸安海是個閒人,從來在宮裏頭卑躬哈腰的奴才,也得以閒哉哉在各處晃一晃。後來就奔御藥房找魏錢寶喝茶嘮嗑去了,把時間留給吳全有和小麟子多呆一呆。
這陣子長春宮沈安嬪懷了孕,緊接着啟祥宮的李惠嬪和華婕妤也被把出了喜脈。陸安海的徒弟到底新上任不放心,吳全有這幾天都在御膳房盯着。小麟子大半天便賴在院裏院外轉悠,時而幫小高子撿撿柴火,時而幫胖大廚子蔡半聾子遞遞食材,從晌午到傍晚愣是沒回去歇息。
冬天的天黑得早,烏沉沉的,看似又要下雪了。她的眼睛一會兒往自己的小灶上看看,一會兒又故作沒事一樣地瞥開。眼瞅着酉時就要到了,琉璃瓦殿脊在蒼穹之下黯淡,已經有一些按捺不住的小主往這邊要膳,她便越發的心不在焉。
吳全有收在眼底,便對她道:「想做什麼就做去吧,就當是告一個別,再晚錯過用膳時辰了。那老頭不在,沒人念叨你。」
她這才麻利地往小灶膛上忙碌起來。
未時過了接申時,申時過了接酉時,紫禁城的光陰從下午走到了日暮。從申時末了就開始窸窸窣窣飄起雪花,鵝毛似的不多會就把寧壽宮前的場院鋪得素白一片。
楚鄒着一襲藏色斜襟繡青花紋樣袍服,倚坐在雕西番蓮束腰扶手椅上。手中的紅木麒麟原本只是個半成的雛形,一下午反覆來去精修,現已是把那毛髮麟角雕琢得栩栩如生。他在各方面都像是天才,許多事兒一沾手便無師自通,總是能做到最好。
鳳凰石地磚下的管道似乎堵住了,又或是得罪了太監,地暖燒得不夠燙,正殿裡冷清清的。第二回經歷這冷遇,他倒是看得很平靜。等了一下午,起初鳳目還不時往殿外看,後來天色晦暗下來,漸漸地也就不看了。天花藻井下傳來低聲的咳嗽,少年清削的肩脊在暗影中勾勒着寂寥。倒是小榛子侍立在一旁,時不時替他翹首往外張望。
四名直殿監太監提着燈籠搖擺進來,用長杆子挑在殿檐下掛起了燈籠。酉正了,那幽紅的火光望過去寂悄悄的,小榛子就道:「爺,不然別等了,傳膳吧。」
楚鄒應:「好。」
話音方落,卻聽那牆後窸窸窣窣踩雪的聲音,腳步帶着熟悉的輕碎韻律。小榛子支耳朵把頭一抬,便看到一道森青的垮腰曳撒走了進來。頭上戴着鑲鵝絨的太監帽,一手提一個雙層的食盒子,一手環胸前抱個木筒子,歪着肩膀吃力。
素年沉悶的小榛子難得臉上也有表情,道一聲:「爺,人來了。」
楚鄒正在收尾,聞言指尖一頓,那尖刀子戳進肉里,頃刻滲出一道血紅。刺痛。他便用拇指強把它摁住,裝作若無其事地轉過來。
小麟子奇怪怎麼都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略有些赧澀地揚聲道:「奴才給太子爺請安,奴才給太子爺送膳來了。」
她應該是一路較趕,小臉蛋在風雪中粉撲撲的,喘氣勻勻。
見楚鄒只是端坐着不動,便自顧自走進來,先墊腳把木筒子在他桌上一放,然後再把食盒子打開。
小分量的四菜一湯,米飯是用玉米和小青豆一塊兒蒸的,白與黃與綠的清新搭配,蒸得軟糯噴香,叫人養眼兒。又用魚腥草根燉了新鮮的軟排,裏頭打了碎蛋花,清淡可口,對哮喘甚有助益。旁的幾樣小菜亦是道道秀色可餐,勾人食慾打開。
楚鄒已經兩個多月沒進過這樣精緻討巧的膳食了,以為她聽懂了自己昨日一番話不走,那顆被眾叛親離、人情冷薄的心不免很得了安慰。
到底是少年,容色緩和下來,手托着袖管夾了一筷子蘑菇,展眉笑道:「我看今兒這道雞丁嫩蘑菇最出挑,這宮裏頭也就獨你一個有這樣天分,尋常的菜品兒總能做出不一樣的味道。我母后若是知道你還留下,她一定甚欣慰。吃了你這麼多年菜,趕明兒爺也帶你出宮去嘗嘗,廣安門外有一家酒樓魚做得甚好,之前爺帶人去過,可惜她不懂品嘗……」話說到一半,忽然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忙又改口道:「今後得空,你主子便帶你出宮去開眼界,外頭有雜藝班子,舞流星、猴兒騎馬、走高索,稀罕東西可多,怕你去了就捨不得回來。」
他甚少話這樣多,尊崇者在落魄時一份卑微的慰藉也如寶石,就如同小時候掐了她的胖腿窩窩又後悔,忽然想要把全部的好都彌補給她。那俊眉鳳目染了笑,笑得是那樣的舒心與好看,小麟子看得目不轉睛,看得都不忍心。
可惜他現在才對她這樣說,可惜她業已開了竅,懂得自己是個留不住的女孩兒了。而他說的那些好玩的地方,之前也一定是每處都帶着小碧伢玩過的。她在他眼裏再好也始終是奴才。小麟子昨兒一晚上已經想好了,現在聽這些都已是風輕雲淡。
聽楚鄒興致盎然把話全部說完,這才端着身板兒道:「奴才明早天擦亮就得出宮了,陪不了太子爺。奴才出了宮,得空了自己會去玩兒。今兒來給主子送最後一次膳,感謝主子爺對奴才這些年的栽培。」說着撩袍擺跪在他的座前,雙手伏了一伏。
楚鄒本在用湯,聞言動作兀地一滯,瞬時才聽明了她話中之意。
從來倨慢無畏的角色,怎麼忽然就覺身前身後空寂寥,這紫禁城,是真的把他擯棄了。
但頃刻又故作輕鬆道:「哦,倒是我誤會了,以為你改了主意。出宮也好,總好過在宮裏做奴才,處處看人的臉色。那你便去後頭收拾吧。」
說着就低下頭默默地吃起東西,那銀筷往來間再沒了語言。天花殿脊下燈火黃朦,少年清展的身姿復又溢散出冷寂。
廊檐下飄雪,小麟子繞去西偏殿收拾,在沒人的拐彎處抹了兩下眼睛,然後便把裏頭侍夜的褥子和兩冊《百草集》紮成捆。又避過楚鄒的視線,用兩手吃力地擱去殿後屋檐下,這才走進來對他道:「奴才把東西收拾好了。明兒一早奴才走後,小路子會過來提去李嬤嬤那兒,不會給太子爺礙眼兒。」
楚鄒又應好。這短短一會兒他已經接受了她要走的事實,其實仔細思想留下她也是一種自私,等將來身邊進了女人也還是要叫她再傷一次。
看她眼圈暈着紅卻依舊冷靜,也不想在最後的時光里叫她難受了,便指着桌角道:「那個麒麟你收着吧,麒麟出沒保祥瑞。出了宮別告訴人你是個太監,那宮外頭什麼人都有,看你生得女相,不定會對你做出甚麼手腳。」又問小麟子道:「這筒子頭裏裝的,可是你送給爺的禮物?」
拳頭大的小麒麟,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顯見得很用了心。小麟子走去對面,把麒麟珍重地兜進袖子裏,點頭應:「是,主子爺等奴才走後再打開。」
是一個圓柱形的紅木筒子,帶着活蓋兒的。楚鄒卻已經打開了,牛皮油紙裝起來一包包花茶,往下一掏,卻在那花茶中掏出來個小荷包。亮黑藍的綢緞面子,一面繡着戴花的小麒麟,一面是一顆瞪凶眼睛的黃柿子,張牙舞爪地詼諧。
楚鄒拿起來,也不顧小麟子的窘,便自顧自往腰帶上掛:「送了就送了,還藏什麼。一個太監,做點東西也像個姑娘家樣。」
他的腰帶上如今已甚簡單,除了一枚楚氏皇族的墨玉掛配,便只剩了她這個小荷包。好像也接受了她骨子裏娘里娘氣的現實,並未對那寓意多做思想。
小麟子悄悄舒了口氣,聽了他的話就笑。她笑起來真是好看啊,整齊而潔白的小貝齒,眸瞳剪水彎彎,倘若不是那太監帽扣着她的腦袋,儼然是一個十歲的小美人兒。
楚鄒從未見過小麟子這樣笑,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平等自在的純澈的笑。而從前她都是耷着腦袋一副小奴才相。他不自禁看得有些錯神,並覺得心裏隱隱哪兒在痛。
她想他怎麼就偏偏是個太子爺呢,他也想她為何就偏生做個苦命的太監。
院子裏風雪紛飛,吹得燭火裊裊搖曳,氣氛好像就此紓解了開來。楚鄒勾了勾唇:「出宮後,遇見門前掛幡子不寫字的客棧別住,那裏頭是訛錢害命的江湖黑店。若是有瞎子找你算命,也千萬別跟過去聽,他若對你說馬上有個災,前頭必定就有他的夥計設了套兒在等你。乞討的分三種,三五成群的小孩兒別給錢,給了便頃刻招來更大的一窩蜂……」
小麟子靜靜地聽着,對那宮外頭的世態充滿了稀奇,聽完問:「太子爺怎知道那樣多?」
楚鄒容色有些窘,板着臉應:「你出去後自然也就曉得了。」
小麟子便猜他頭回出宮一定也沒少上當,又捂着嘴吃吃地笑。她今晚上笑得可真多,要出宮了心境不自覺地放鬆,自己也沒覺察現了女孩兒的舉止。楚鄒頻頻地抬眉把她悄看。
忽然一陣夜風吹進來,寒意嗆得他胸腔咳嗽。真是瘦了,原本俊美的臉龐越發如玉雕琢,肩膀也現出清減的輪廓。小麟子看了心疼,揩起桌上的帕子給他拭嘴角。他起先還躲着,但那柔軟的手指撫上他少年的臉龐,他後來也就由着她擦了。
靠得近了,可聞見她抵在肩側馨香的呼吸。楚鄒便說:「怎就叫你偏生做太監呢?」
空曠的寧壽宮場院裏風雪窸窣,小榛子只是遠遠地立在廊檐下,像一尊無耳無目的石雕人像。
後來不曉得怎麼就咬了她的唇。那黃花梨六柱龍紋架子床下,他長條兒的仰躺在錦褥上,本是叫她兜着腳取暖。他的腳生得也清貴,如他的人一樣叫人思慕,小麟子把它抱在臂彎里暖着。怎麼暖着暖着就被他調轉了個方向,翻去前頭抱着了。
握着她的手腕,讓她用綿軟的手心在他的臉上亂拂,就如同八歲那年坤寧宮景和門下的雪地、聖濟殿裏清寂寒涼的光陰,只是享受着那种放縱的空茫與痛的折磨。
楚鄒說:「用力點。」
又說:「你出宮就有家了,你主子卻沒家。這宮裏它就只是座宮,它不是我的家。」
小麟子不知道怎麼安慰:「太子爺在宮裏要身體康健,奴才等着主子爺登基了名揚四海。」
他抓着她的手只是用力拂着臉,如同聽不見、睜不開眼,少年俊美五官迷離陶醉。忽然她的手夠到他的唇邊,他便張開嘴去咬。他咬得很輕,咬住了即刻又鬆開,等拂回到他的唇邊他又咬住。似被小狗兒磨牙的痛和癢,小麟子的心怎就怦怦地跳不停。
昏黃的光影中,她趴在他肩頭,俯視着他精緻的嘴角,後來怎麼就鬼使神差地,輕輕把自己的嘴兒覆了上去。微有些甘醇的澀,轉瞬即離的愛眷。他已是將要十五的年紀,就如同鄰家的美男兒,成長的變化總叫小妹迷離。她輕輕地舔了一下,頃刻又輕輕地移開。本以為他不會察覺,但那濕甜柔軟豈與手感一樣?楚鄒驀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切齒冷哼:「找死。」
小麟子的臉頰頓地就燒紅,她親了他嘴了,她正欲起身趕緊往外跑,楚鄒卻已把她小雞一樣提住:「敢攝本太子的頭一次,該仗斃的奴才。」
自幼天馬行空愛思想,四歲起就把那個看得有多莊重,心中惱火被她破壞如何卻又新鮮。少年也壞,他一晚上都把她錯視女孩子了,尋什麼藉口。笨得要死,把牙齒碰得咔咔響,那感覺其實並不太美妙,彼此沾上了卻放不開。繁複刺繡的山牙海水簾帳下,兩個人,他麻木着被眾生擯棄的孤獨,她憐恤他,因咬了他的嘴而將他從此記掛。就如同最初時候,一開始就是舔指尖的相遇,如今又以舔嘴兒相別。
真是不該相見吶。不相見便能相安。
萬禧就是死在了那天晚上。
陸安海從魏錢寶那裏嘮嗑回來,遇見給壽康宮送膳的張太監鬧肚子,托陸安海替着跑一趟腿兒。都是宮裏共事多年的老兄弟了,陸安海左右最近也跑了好幾趟,也就答應下來。戌時上頭去御膳房拿宵夜,看到桌上的七八個百果糕粒子,想起最近萬禧總念叨着要吃,就給順手帶上了。
結果萬禧吃下去,沒二個時辰就聽說七竅流血了。彼時皇帝正與錦秀在一起,壽康宮裏的奴才跑來匯報,驚得錦秀衣裳險些都沒扣好。萬禧是已故隆豐帝的皇后,這當口邊疆局勢正緊張、齊王百般尋着噱頭虎視眈眈,忽然死了可是件嚴峻的大事。楚昂當場便甩了錦秀迎風而出。
送去做夜宵的幾盤菜都沒問題,之所以在二個時辰後才死,是因為萬禧臨睡前忽然又動了食慾,把剩下的一個白果糕吃了半顆。老太醫在那吃剩的半顆里查出了砒石,東西是陸安海送的,東廠番子循着陸安海的線索一查,便在魏錢寶的屋子裏搜出了一包砒石。
這原是吳全有給陸安海開的治風濕骨痛的外用偏方,叫魏錢寶幫着弄點藥,用了多少年沒出過事,哪兒想臨出宮了卻整出這麼一樁。宮中對於砒石的使用和經手都有嚴格禁令,魏錢寶身為御藥房直長卻私自窩藏,陸安海的解釋不起作用,司禮監命人把他二個當場關押了起來。
又查出那百果糕粒子是小麟子做的,結果到處找不着人。找到楚鄒的寧壽宮,透過朦朧的紗窗看見太子爺榻上一幕,大奕朝對於皇子和太監的亂可是大忌諱,嚇得沒敢聲張打擾。命人扣着小榛子不讓動,忙不迭地跑去報告了楚昂。
彼時西六宮人影奔走,足尖來去倉促,太子東宮裏卻氤氳靜謐。兩個人咬了一會兒便累了,氣喘吁吁地對看着。因為生澀笨拙,彼此都被咬得破開了皮,唇邊上還沾着濕津的口水。那是楚鄒頭一次和人咬嘴唇,看着小麟子彼時的模樣,太監帽兒掉在地上,露出檀木簪子綰起的烏亮髮絲,底下是一張嬌赧的臉頰,眸瞳那樣愛慕地看着自己。他幾乎難以想像這會是一個太監的五官與眼神。
和宮裏的所有太監都不同。太監們都有淋尿的毛病,下頭兜着厚毛巾,時不時就得去更換,越老越嚴重。她身上的卻都是香,她的談笑舉止也無一處不似女孩兒。楚鄒後來忽然靈念一閃,就想再掀開小麟子的袍擺看看。
但是卻已經來不及。
才欲伸出手,她已把袍擺緊閉,緊接着垂沉的帳子被一氣扯落,然後引入眼帘是父皇盛怒的一張臉。
一切的回憶便像在那裏定格了,過後再想起只剩下小麟子被拎走時的瑟瑟驚恐,還有父皇煽在自己臉上的一掌刺痛。耳畔嗡嗡作響,聽見他從薄唇里吐出一句:「混賬,這就是你給小九做出的榜樣?」
那樣的傷,一句話把他多年的崇仰決斷。後來又聽說燒了一場熊熊大火,次日從火堆里抬出一個十歲孩子燒成炭的殭屍,只是楚鄒彼時已開始長達半年的禁閉,他連小麟子死時的模樣都沒能看到。那荷包上麒麟戴花,是雌是雄,始終留給他一個無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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