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花事記 第115章 『捌』挑燈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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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時三刻,夕陽漸漸在西北角樓下隱去。筆言閣 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孳孳——」咸安宮耳房裏煤爐冒煙,從那破開的紗窗里溢出藥草的甘澀。院子裏楚鄒着一襲玄色斜襟長袍,正對着箭靶子彎弓瞄準。他在四月天總有些咳嗽與氣短,一咳嗽便練箭,仿佛要與那宿疾對抗似的,這已經成了他幽禁歲月中的一種習慣。

    藥草是李嬤嬤拖小順子送過來的。李嬤嬤遵從孫皇后的遺囑,不干預也不違逆皇帝對於楚鄒的安置,只是按着節令,隔上一段時日便拖直殿監掃灑小順子送來一些調養茶包。可惜沈嬤嬤不會煮,到底是個從浣衣局出來的粗使嬤嬤,煮出來也無從前那奴才的技巧。

    高牆下彌散着款冬花與甘草杏仁的味道,僻寂的廢宮進入了幽黃的日暮。花梨木圓彎腳靠椅上,進宮送兒子的瑞賢王楚鄴端姿而坐,風吹着他刺繡華蟲的袍擺撲簌拂動。楚恪倚在他的腿膝旁,一手兜着四叔雕的圓咕嚕不倒翁,一手摳着父王的袍面,滿臉纏膩的小模樣。

    稚語問:「那城外頭可看見日升?」

    楚鄴答他:「能。」

    又問:「可有漂亮的蘑菇,還有蛐蛐兒?」

    奶聲奶氣的,聽着人便心中柔軟,楚鄴又答:「有,還有獠牙的野獸。」

    楚恪聽了忍不住打哆嗦,更加垂涎地勾着父王的袍擺:「娘親一定想看野獸,恪兒也想看。」

    楚鄴知他在套話兒呢。近日天氣晴好,預備帶王妃去城外別莊散心,因此把他交給母妃帶管。曉得要同自己分開,從下午起就一直膩着了,到這會兒越天黑越在跟前纏。

    因為自幼飽受父皇冷淡,如今自己有了小兒便諸多寵愛。楚鄴蹭了蹭楚恪的小臉蛋道:「小東西,乖乖在德妃奶奶身邊待幾日,想父王了便叫小劉子帶你過來尋四叔。」

    楚恪略受安慰,便轉頭眼巴巴地看向楚鄒。楚鄒修頎身軀立在日暮的昏暗裏,背景一片朦朧,只是手彎着長弓不理他。淡漠問:「老二就要回京了?」

    朝中都在風傳,說二皇子打了勝仗,皇上要賞賜慶功宴。這可是天欽以來第一個立功的皇子,他母妃張貴妃又在後宮掌權多年,着急立皇儲的那撥人必然又要蠢蠢欲動。

    楚鄴勾唇應是,又道:「方大人叫我傳話,說殿下若是還有心,那麼請殿下『結締因何而生,如今便由何而解』,他與一撥東宮舊臣,仍願效犬馬之勞。我先頭說的那件事,你考慮得如何了?」

    說的便是那個與小麟子長相相似的秀女。當年朝廷上下呼籲廢太子,皇帝一個人硬頂下所有壓力,苦撐着無動於衷。若非是萬禧被毒死當夜,撞見楚鄒與那個傳說中是隆豐遺骨的小太監通亂,也不會激怒皇帝的底線。

    如今楚鄒要復出,要堵住朝臣們關於「太子穢亂陰陽」的口舌,沒有什麼比收進一個貼身服侍的宮女更要便捷。一來可向父皇示好,表明認錯悔改,二來若是能懷上骨肉,皇帝也斷不會把中宮的嫡系小皇孫禁閉在冷宮之中。

    楚鄒默了默,腦海中拂過乾清門前九弟模糊的左瞳、錦繡靚艷的身姿,還有父皇煽在臉上的一巴掌刺痛——「混賬,這就是你給鄎兒做的榜樣?」

    那般的嫌惡,把四歲孩童在奉天殿前的仰慕與敬賴一點點破碎。

    他的胸腔忍不住又咳嗽,神色淡漠下來,輕啟薄唇道:「江錦秀那邊怎樣了?」

    這麼多年了,他仍執意不肯承認一句錦秀為妃。

    但康妃對小九的愛護,是宮中上下皆有目共睹的,任誰人也無可非議。楚鄴不知他何意,便委婉措辭:「父皇對她一直多有關照,她對小九亦仍初心未變,也曾幾次在父皇跟前為你開脫。」又寬慰道:「前兒個小九剛做了一首《為上賦》,頗得了父皇與朝臣們誇獎。」

    楚恪蠕着小胳膊短腿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蹭到四叔的腿窩窩旁站,哎,他有多麼崇拜他英俊又病瘦的小四叔啊,他射箭一射一個準。

    那粉嫩小臉蛋貼着楚鄒垂下的手背,楚鄒便對他裝冷酷不起來。摸了摸楚恪的小腦袋,那股對於女人的陰鬱又湧上心扉:「不須她開脫。再說吧。你若是喜歡,自己收了去就是。左右三嫂身體也不善……咳咳咳。」接連着幾聲重咳。

    「哧溜」,角落的雜草里磚石鬆動,一條滾胖的身子從磚縫裏擠進來。先用腦袋頂着破籃子把洞眼蓋住,然後才叼起一個小瓷盞兒在邊上舔。

    晚風輕輕地吹,把它滿身上的胭脂味兒在院牆下飄散開,不是特別的濃郁,卻是少聞的清新中帶着一抹淡香。道不出奇怪的熟悉。

    楚恪顛着小腳丫過去,指着銅錢大的瓷盞兒道:「它吃-粉兒了。」

    個狡猾的小蠢狗子,越不給它出去,越是滿心眼裏往外頭鑽。

    此刻已過酉正,各宮早用過晚膳了,那御膳房的太監卻還沒人影兒。楚鄒看了一眼,便走過去把它的瓷盞扔開,將老三捎進來的吃食扔了一腿子給它。

    麟子嗅了嗅,咬了兩口又兀自把瓷盤舔回來。

    楚鄴在旁看着,冷不丁又想起那個愛偷脂抹粉兒的小太監。時常悄不吭地摸去坤寧宮,把櫻桃小口兒塗成兩朵櫻花,頂着個太監帽耳朵在宮牆根下晃。

    楚鄴便好笑:「四弟這狗養的,倒與那小奴才如出一轍。方大人多年摯誠輔佐,這份苦心實屬不易,適才說的話你再仔細想想。」


    戌正一到宮門上鎖,明日還須起早出城,當下便抱起兒子往延禧宮而去。

    「吱嘎」一聲院門推開,送衣宮女端着檀木盤子走進來。那盤子上一疊稜角整齊的衣物,最上方赫然兩雙雪白的緞襪。楚鄒正在鐵力木桌案上寫字,視線便跟着那宮女去到衣櫃旁。

    他對不上心之人幾無要求,反倒越親近之人越為嚴苛。那疊衣服的方式闔宮只有一個人懂,一直從五歲起疊到了十歲上。幾天前小榛子剛一打開柜子,便瞬然叫了一聲「爺!」。那少見的高聲打破清晨的寂靜,楚鄒踅過來,看見幽暗柜子裏從上到下端端的一摞子,就彷如夜裏有鬼魂來搗亂過一般,是叫他內心一顫的。

    見宮女走過身旁,楚鄒忽然問:「近日衣服是誰疊的?你麼?」

    宮女嚇一大跳,她打在咸安宮輪崗送衣,兩年多了從未聽廢太子說過話。這會兒已是入夜,油燈映照着他年輕而削俊的十八歲臉龐,那薄唇微抿,目光銳利仿若洞穿深遠,是叫人看了心生悸動的。然而宮中關於他的邪煞太盛,打從四歲起就不斷地沾人命,少年時更甚與……更甚與小太監那個。

    見他今夜難得溫和,宮女緊張得心怦怦然,生怕他看上了自己,連忙跪下道:「非也,是、是宮裏頭新進的二等秀女,奴婢只負責送衣裳。」

    「哼,疊得倒是仔細,她叫什麼?」那既愛羨又詬病的眼神,只看得楚鄒面色又驟冷。闔宮看自己皆是這般。不堪。

    咳嗽聲震動清展的肩膀,見麟子「嚶嚶嗚」地攀着桌沿討食,便把手肘旁涼卻的隔夜菜粥舀了一勺塞它嘴裏。兩滴粥汁滴下,他嫌它弄髒桌子,又拿紙給它把嘴角拭了一試,拎下桌去。

    果然是陰鬱易怒啊,宮女眼睛都不敢多看:「回、回四殿下,才輪崗不多日,奴婢也不曉得。」

    出咸安門,門外等着個挑燈籠的女伴。宮中入夜不許單獨行走,問起怎去了這樣久,心有餘悸把方才看到的一幕誇張一訴。那宮牆下長耳朵,不曉得哪個把話聽錯一傳,不二日闔宮都曉得廢太子與狗同桌共食了。

    山西生起異教,聽聞從河道里挖出一塊玉碑,碑文上竟刻有血書:「乾坤將易,有主生於南山,茹雪食草,信者得承天命也。」村中百姓得了玉碑,便順着碑上線路指引,果真在南方山下找出一個異人,傳其言能知命、手到病除,一時間信仰者絡繹不絕。

    朝臣上書此事,又道東宮空置,乾坤不穩,求請聖上重立皇儲。時值二皇子即日凱旋歸京,便有請立楚鄺為儲君者;又有以楚鄺幼年勾絆太子一事為由而反對者,請立皇九子楚鄎以承大奕王朝立嫡之祖訓。方卜廉幾欲開口,皆被那「與狗同食」給駁斥下去,忿忿然甩袖不知語。

    一時朝堂上個個據理力爭,爭得臉紅脖子粗。楚鄎在承乾宮裏練了一早上字,也等不到父皇下朝。便將案上書卷闔起,對錦秀道:「鄎兒做完功課了,康妃請過目。」

    錦繡正倚在香妃榻上挑揀決明子,近日萬歲爺夢中易驚,時有嚶嚀「皇后」。她恐他睡不安妥,便預備親自給他填一個安眠枕。聞言走過來把冊子接過,見是一段《大學》,筆體工整而端正,柔和中又藏內韌。

    錦秀便笑着摸摸楚鄎的小臉蛋:「我們九兒天資聰穎,又得皇上親傳一身學問,不怪朝臣上下都誇你。」因着未有生育,又常承君恩雨露,時年雖三十有一,卻容顏潤澤、笑目明晰,保養得如若二十四五。

    八歲的楚鄎生着端俊的五官,滿臉的孩童氣兒未褪,眼目里都是柔和謙靜。卻又是十分懂事和上進的,年初聽說西南有隱士擅醫目,便自請父皇准許南下求醫,一個人在錦衣衛三品指揮使的陪同下,好好的去好好的回來。

    如今左眼已是幾乎可視,仔細看方能看出來黯淡。見錦秀對自己溫和,便乖覺地抿嘴笑笑。

    其實在楚鄒被幽禁、錦秀得寵的頭一年,四、五歲的他是很有過恐慌的。像一個人在深宮裏從此了無倚靠、四面楚歌,暗夜裏一個人眨巴着眼睛,看着忽近忽遠的天花殿頂,忽然就能全身打個冷顫。

    後來四哥被廢一年後,錦秀依然對自己既往如初,並且父皇並未使錦秀懷孕,他方才漸漸又復了安穩的童真。

    但父皇一直沒有給錦秀權利,錦秀一直仰賴着父皇的恩寵,並明里暗裏受着張貴妃的壓制。

    楚鄎抬頭望着奉天殿的方向,憂鬱道:「但二哥眼看就要回來了,父皇與朝臣們定要表彰他。」

    他的擔心錦秀自然看穿,今日前朝在議論着什麼,那對雙胞胎太監早回來知會自己了。她心中也是憂慮的,她與楚鄎皆是這宮中的浮萍,一榮倶榮,一隕俱隕,沒有什麼比把老九扶上東宮之位更能對自己助益。面上卻寬撫道:「殿下是中宮的正根正脈,萬歲爺念着皇后娘娘的恩情,殿下的盛寵不會有異動。」

    說着輕輕握了握楚鄎的手,見那邊廂貼身婢女麗環走回來,便叫嬤嬤牽着他去後院用點心。

    拂着綺麗袍擺在香妃榻上坐下,紅唇暈開淡笑:「打聽得如何了?前些日那三個秀女是何人?」

    康妃娘娘治下一貫面色和悅,也幾乎不在誰人跟前動怒,但狠處卻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是叫你聽不到見不到不知覺着人就消失了。最恨便是誰人說她是老宮女出身,但對忠心順從者,卻賞賜分明。

    宮婢們都對她不敢不忠心,麗環謙恭應道:「回娘娘,到底沒曉得是誰。那天賀舒帶着十殿下和四公主、五公主逛園子,只看見萬歲爺在假山下站了很久,那三個秀女宛若不知,後來給上妝的二等秀女先走了,萬歲爺看了看也就離開了。」

    今歲進宮的秀女個個容貌佳麗,尤其那浙江知府孫傳英的千金,更是像條蛇兒一樣旖旎,錦秀心裏雖然吃酸,但還不至擔心。她是深深了解皇帝的,最怕便是又遇到像當年何婉真那樣的事兒。

    尤其最近楚昂忽然夢中囈語皇后,更叫她心緒難靜。想了想,便又問:「貴妃那頭知道了麼?」

    麗環措辭答:「奴婢猜貴妃就是曉得了也不介意,她昨兒還賞賜了幾樣首飾給一院的孫秀女和李秀女了。娘娘不必擔心,以萬歲爺對您的盛眷,就是區區幾個秀女又能如何。」

    呵,倒是採選還沒開始,她就先拉攏起人來了。

    錦秀扯唇輕哼,這些年張貴妃處處用權利壓自己一頭,她唯有仗着皇帝依纏自己,還有皇九子的出身。但這些都太渺茫,盛眷是什麼,帝王恩寵轉瞬即逝。她張貴妃拉攏人,自己也不是不可以,是敵是友先找出人來再說。

    錦秀撥弄着決明子,親和笑道:「話是這麼說,但身為后妃理該為萬歲爺分憂,他若心中在意誰,本宮怎好叫他空惦記着。你再去給我盯着,我看是哪個丫頭這樣有心。」

    那不柔不陰的笑言,聽得宮女脊背悄涼,連忙躬身應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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