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風清雲淡,三所殿內悄靜無人,楚鄎和錦秀蹲在空寂的台階前,正在低聲說着什麼。
自從楚鄒把楚鄎叫去身邊後,皇帝便將錦秀調回了景仁宮。張貴妃對她依舊是滿面祥和的,但沒把她留在身邊。正好宮外別苑起火,年將五十的萬禧要歸宮,她就把她派去萬禧身邊伺候了。
張貴妃原也是個厲害角色,太狠太毒的事兒她不干,但這些整治人的小伎倆還是見刀刃於無形的。放去萬禧身邊多好,與錦秀的三品令人位分相當,還讓她沒機會再去皇帝跟前現眼兒。錦秀心裏雖啞巴吃黃連,到底沒話說,面上還得叩頭謝恩。
最近萬禧皇后沒入宮,她都在慈寧宮連着的壽康宮裏幫忙佈置。雖不需要她這個大宮女親自動手,但那沒人住的宮殿灰塵滿面撲來,亦使她臉上的光彩略顯黯淡。
琉璃筒瓦滴水下三兩點叮咚響,四歲的楚鄎筆挺挺站着,目中都是愧欠與不忍。錦秀蹲在他跟前,眷戀地撫着他的小臉蛋:「……哪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這些都是姑姑做奴婢的本分。但不知何日得蒼天眷憐,安能再來服侍我的小九兒。」
忽聽前方有踩水聲,看到小麟子條長的身影兒往這邊過來,便哀涼抿唇道:「姑姑剛才說的話可都記得了?鄎兒要照顧好自己與父皇,姑姑便是在這偏角的地兒受苦,心裏亦是知足的。」
楚鄎點頭應「嗯」,她摸摸他腦袋,便對小麟子笑笑站起來。
細雨初停後涼快,風輕輕吹着臉頰使人舒適,小麟子正把太監帽取下來,檀木簪子盤着烏軟的髮絲,那男生女相的模樣兒好生醒目。
錦秀現在幾乎可以感受到這就是另一個朴玉兒,一個被淨身了的男孩版朴玉兒。她猜着必定是當年那個不出氣的孩子沒死,倒叫他撿了一條殘命在宮廷里活下。
雖是對他無仇無怨的,然而就是不想再看見,頂好能驅他遠遠地離開自己視線。
但眼下最要緊的卻是萬禧,當年因為急於邀功,見孩子落地便惶惶然去了萬禧跟前。如今那老萬禧要進宮,怎樣才能從她毒辣的眼神下避過一條命,才是最應該考慮的……
出慈祥門往前走,正是午膳光景,回去的路上送膳太監弓背駝肩的往來穿行。小麟子問楚鄎:「剛才她和九殿下說了什麼?」
楚鄎有些神遊,答非所問:「父皇那樣孤獨,要怎樣的宮女才能讓四哥許可?」
萬歲爺的宮女為什麼要她太子爺許可呢,小麟子答不上來,她心裏也亂亂的。兩個人各懷心事地默默走着,她的衣裳上掛了水,此刻風一吹便透心涼。想起楚鄺說的太子爺在宮外藏了個丫頭,她走着走着又忽然道:「他心裏裝着的可多呢。」
楚鄎小手伸過來,她便牽住他,兩個人跨過隆宗門,悶悶不樂地往東宮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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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鄒把曹碧涵領回來的那天,小麟子正和楚鄎在坤寧宮裏戲弄桂盛。
四十多歲的桂盛依然愛穿橘紅,喜歡自己陶醉在坤寧宮的方寸世界裏踱着他的外八步。半夜下過一場雨,露台上乾淨如洗,小麟子路過他身旁時給他的袍子濺了蜜,然後便和楚鄎躲在露台下,放了只大腳蜘蛛往他的袍子上爬。
桂盛聽得哪裏酥酥-痒痒,伸手去後頭摸一摸,坤寧宮的上頭頃刻便響起一聲吊尖兒狼嚎——「娘老子舅舅他大姑媽,打哪兒來這丑東西!」
自打五歲那年小麟子放蜈蚣咬着了桂盛,腫了他的手指半個多月,如今桂盛看見這長腳玩意就膈應。他可能一個人閒悶太久了,逮着能說話的機會就不放過,罵起人來齒縫裏口水能噴三丈遠,如果不是皇帝聽不下去叫張福過來制止,他一罵能罵上個半天不帶歇氣。
「嘁嘁——」兩個聽了捂嘴偷笑。
桂盛啪啦啪啦踱過去,看見露台下抵着二顆黑腦袋,他就不走了。小麟子只得站起來,脆生生喊一句:「乾哥哥,是小九爺叫我這麼幹的。」
「對,是本皇子叫她這麼幹的。」楚鄎逮着尾音附和,有板有眼的。
一聲「乾哥哥」把桂盛叫得顴骨直聳搐,但對着楚鄎卻沒脾氣,只得艱澀地擠出一縷訕笑:「無礙無礙,小殿下玩得高興就好,玩得高興就好~」轉而剜向小麟子,目光恨不得把她一爪兒捻死。
宋玉柔穿着月白色團領袍從景和門下跑進來,滿臉都是幸災樂禍。他近日喜歡把自己穿扮得飄逸脫俗,用他文縐縐的話說這叫「謙謙君子兮,當溫潤如玉」。下半年個子也竄了不少,眼看着要超過小麟子了。倨傲地昂着下巴:「別怪我沒告訴你,你太子爺領着個女人進宮了。」
女人?小麟子的世界裏尚沒有這個存在,他竟已用得那般順口了。
小麟子咯噔了一下,勉強不信:「胡說,我太子爺不喜歡女孩兒。」
宋玉柔見她這副惴惴神態,臉上更加得瑟了:「不信你自個兒去瞧瞧,他把壽昌王府的侍女領回宮來了!」
小麟子便丟下楚鄎往東一長街上跑,風吹着她的太監曳撒撲簌簌響,那黑靴子箭步如飛,一路上鬼催命似的停不下來。
皇極門外駐着一輛黑篷馬車,楚鄒着一襲玄色袍服正站在車前。車帘子撩開下來一個十二少女,扎着雙平髻,嵌兩朵絹華,着柳黃兒對襟褂子馬面裙。她手上抱着個包袱,似乎對眼前的景象很覺生澀,陽光刺着她的眼睛,她抬起頭露出一張清秀而單薄的臉。
楚鄒目中帶笑,指引着她往皇極門內走:「你父親的事還需要耽擱些時日,我也不便總是出宮,你便先在我宮裏住着。」
「原來你是……我大奕王朝太子殿下。」她料想不到竟是遇了天下獨一的貴人,羞赧應好,音調兒儂軟。楚鄒聽了臉上有少年的驕傲。她愛慕睨他一眼,不自覺打量着滿目尊貴的琉璃黃瓦,鼻子眉毛眼神膚色都與宮廷里的女子不同。
七月中旬的晌午日頭漸盛,樹杈上蟬鳴聲聒噪,樹葉影子打着人眼兒晃。小麟子和宋玉柔杵在綠蔭下看,眼睛裏便都是嫌棄,覺得他們的太子爺很沒眼光。
宋木柔訥訥地說:「我早過說他惱你當差了,你還不信。」
小麟子覺得楚鄒撒謊了。三皇子說過王府的造建許多都與宮裏一樣,只是格局小了些,黃瓦片兒換成了綠瓦片兒,其餘都差不離。王府里的奴婢也都懂規矩、見大世面,不會像這個女孩一樣眼睛看哪兒都是鮮奇,她剛才還差點走在了主子的正門裏。
小麟子說:「她長得一點也配不上我的太子爺!」說着就呼啦啦地跟着跑進去。
……
錫慶門外的空場上站着兩個太監,戚世忠與內織造局的掌印李得貴。
李得貴弓着腰,瞄着那門內停駐的黑篷馬車,壓低嗓子道:「聽說把江南織造府進京述職的兩個官都抓了,看這面上靜悄悄的,只怕太子爺真箇還得往下挖……那能挖嗎?月俸就這麼幾個,家裏上下老小都指着養活呢,戚公公就這麼任他挖下去,大伙兒眼看都沒活路了。」
戚世忠吊着太監陰長的嗓子,一襲蟒繡披風在風中舞動:「把抓的人弄死了,看他還往哪兒查?小太子初出茅廬還不知世道深淺,不撞點牆頭不曉得事理。你是什麼?伺候過三代皇帝的老人了,也不知幫他提點提點。」
李得貴聽得一愣,好半天琢磨出味兒來:「公公,那……那兩個官員可都是掌着外交生意呢。眼瞅着中秋一過,西洋人要的訂貨單子就得出庫,這當口弄死了人,今歲得搭進去多少銀兩。」
戚世忠默默聽着,冷哼一聲:「不長眼界,今歲搭進去明歲不是還有麼?朝廷又不單指着織造上的活路,你怕什麼,血沾不到你頭上,把眼光放遠點。尋着個合適的機會,再讓那丫頭也見見人,要死的還是要活的叫她自個兒選。」說着斜了李得貴一眼,負過手往東華門方向離去。
「這……」李得貴耷拉肩膀不敢應話。
寧壽宮裏,奴才們忙着從馬車上卸東西抬進抬出,無暇顧及主子的低聲談話。楚鄒正在給曹碧涵佈置,指着自己得意的鐵力木四面書櫥道:「這裏是正殿,我平日讀書臥寢皆在這裏,前院皇極殿乃是我處理東宮政務之處。你就住在我旁邊的偏殿裏,你父親的案子有些複雜,住進來也省得我總往外跑。」
曹碧涵感激而悸動,再次強調道:「父親為官多年,一直清正廉潔,這才遭了奸臣所害。幸得太子殿下大義英明,否則怕是這個冤案要寒雪九泉了。」
說到那個案子,其實楚鄒也有些理不清緒。她總說她父親清廉不貪,但根據她手頭上那個賬簿,卻又總有些對不上。那賬簿做得隱晦,所有皆是姓氏的部首,查起來好生艱澀。曹碧涵卻輕易不肯把賬簿交與馮琛,只有當楚鄒在身邊時才肯拿出來,楚鄒沒辦法,只得將她領進宮來。
小麟子頓步跑進來,筆挺挺立在殿門下。雙頰因着奔跑而現出粉暈,抿着唇兒只是怔怔地看着。
楚鄒看見她這樣眼神,略有些凝滯,轉而又作若無其事道:「這是爺新找進來的侍筆宮女,專管磨墨兒用的,你叫她小碧伢。」
那睿毅的鳳目掠過小麟子的臉,又頃刻轉移去旁的地方。打小皆是她在跟前伺候着他一應穿衣食宿,忽然從外頭帶進來一個人,她這樣的表情怎生叫他心裏生出負擔。他有些不適不喜,並刻意忽略去這種被束縛的慍惱的感覺。
小麟子也沒應楚鄒,只是站在門檐下看了小碧伢一眼:「你是誰?」
她的語氣並不見好。曹碧涵在初與她對視的一瞬間,是有些為她的明眸皓齒愣怔的,但她看一身太監袍,方才悄然鬆了口氣。
猜着這一定是楚鄒跟前當差的小太監了,便對小麟子展顏笑道:「民女曹碧涵,小公公多照應。」
聲音很好聽,吳儂軟語的,自己先把自己身份挑穿,是不願小麟子也將她當做是僕婢。
小麟子面無表情,宋玉柔跑進來,一襲玉袍蹁躚地站在她身旁,兩個人一起盯着曹碧涵看。曹碧涵就不笑了,似乎看出來他們二個對自己的敵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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