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被銷了差事,小麟子就接連着二三天不出院子。這孩子素來悶聲不響地愛淘氣,打學會走路起就吧嗒着小腳丫,整日杵在那破院牆下渴望外面的世界,哪回見她不出門過。陸安海早前還有些不放心,偷着在門縫外往裏瞧。
看她就一個人待着,忽而坐在台階下逗逗胖狗兒,忽而用竹竿捅捅樹上的梧桐子,要麼就是舔一塊酥糖糕,舔兩口發一會呆,一塊糕舔半天,掉下來的糕屑被狗吃的都比她多。
陸安海怕她慪病了,便故意叨叨着哪個師傅想你哩,也不做兩點心過去孝敬,不能白讓人家收你做徒弟。她也悶着聲兒不去。七月上頭迷上了一百單八羅漢,那時叫吳全有在宮外給她買全套,吳全有嫌麻煩拖着沒去,現在給買了也不愛玩兒了。
好在過了頭三天,第四日就自個紓愈了。清早爬起來沒事兒的去御膳房裏當差,見着蔡半聾子叫一聲蔡爺爺,看見小高子抬桶就幫着扶一把,聲兒甜脆地在御膳房裏迴蕩,叫人聽了心裏頭都歡暢。是個知恩惜命的好孩子,大約是這兩天悄不吭地把身世琢磨明白了,曉得自個的命是撿來不易,因此對着膳房一幫子太監便打心底里更親善。陸安海和吳全有這才默默鬆了口氣。
雖是個做奴才的卑賤命,但在兩個老的眼裏卻是從小看大的寶,曉得她遭了那個壞小子欺負,嘴上不說,心裏頭都疼着,那幾天便總給她做好吃的。她也乖,做了就吃,胃口和吸收一直是很好的,不幾天瘦下去的小臉又紅潤了起來。
被陸安海勸過那番話之後,也自動自覺不再去楚鄒的東宮晃蕩了。雖然每次路過的時候,看到錫慶門外兩道長條椅,仍然會管不住瞅兩眼;偶爾看到楚鄒從門下經過,她的步子也會漸漸地放慢停下來。看那少年英姿修長,走路時目不斜視,一襲袍擺也像帶着風,陽光灑落在他的身上是那樣俊美,她的心口便會不自覺地搐一下,酸疼。
但只要陸安海催一句:「走着,呆看啥哩。」她便會默默然地走開,沒有再進去過。
也不曉得哪個舌頭長的把風聲傳出去,曉得她拿彈弓彈了女孩兒屁股。直殿監兩個雙胞胎看見她,便會獎勵似的嬉皮笑:「瞧,你最近學長進不少。過二年你可敢鑽萬歲爺淑女的被窩子了。」
小麟子也沒去搭理,沒去解釋,更不再和他們湊堆子玩兒了。
從前楚鄒若欺負了小麟子,御膳房那幾天的布菜一定叫他不太舒服。但這次陸安海沒有。斷了就斷了吧,刁難他做甚麼,還顯得自個姑娘小氣,本來也就對他沒指望。
陸安海便風輕雲淡的,仿佛沒當這回事兒。但也奇怪,聽送膳的回來匯報說,太子爺的臉色反倒比被刁難了還不好看,從前刁難他也不見他這般橫冷。那小子心思深,打小就讓人揣不透,陸安海也懶得去細琢磨。
只有宋玉柔,依舊時不時地跑來找小麟子匯報些「敵情」。穿一身或玉白、或青竹的對襟、團領袍,發束和田玉冠,自從三公主收了他的長毛垂耳朵兔後,他每次進宮都會特意地修飾一番穿着。
在破院子門口探了探,但是不進去,只露出一道忽隱忽現的袍擺。小麟子在裏頭看見了,就會走出來,他便一廂情願地告訴她一些楚鄒每日的近況。
比如今天是一句:「他們方才又在下棋了,那丫頭總對他笑,他臉上倒是有些僵了,大抵是昨兒夜裏沒睡好。」
又或是明天來一句:「可別說是我告訴你,他昨兒給她送了兩件衣裳,說是他嫂子從前穿小了的,準備十五之後帶她去見皇帝。」
一邊說一邊做皺眉狀,憂慮地凝着她,好像很替她着急的樣子。其實渴望她回去,缺了她晃蕩的東宮,總覺得像哪裏抽空了一塊,他猜太子爺可能也這樣,不然最近臉色怎麼那麼臭。
小麟子才知道那些花的、粉的好衣裳不是太子爺給小碧伢買的,難怪有些不合身,但她不許自己聽了心中有悸動。她想,她在出宮前應該刻意不要去惦記太子爺的消息。
皇后娘娘在故去前對她說:「你可聽好了啊,如果將來你要出宮,那就永遠不要喜歡你的太子爺。你太子爺是個重情的人,陪伴在他身邊又走了的,他嘴上不說,心裏總不忘惦記。
若是將來一直留在宮裏,那你就答應本宮,替我好好照顧他。只對他一個人好,不管他將來是好了還是壞了,都對他不離不棄。不要吃他的醋,也不要因他對你發火了而冷落他。」
小麟子想她是做不到的,她要是還服侍她的太子爺,那麼就見不得太子爺再和別的女孩兒要好。她心思兒可狹隘了,她要是喜歡一個人,就只喜歡對他一個人好,也不許讓他把好分出去。
如此五六天,後來有一天宋玉柔對她說:「太子爺中秋要去東苑騎馬狩獵,到時會有很多世家貴族的千金同游。必是預備給他相看中意的妃子了,你可要同去?」
小麟子就告訴宋玉柔:「我已經不當差了,我這就要走了。」
「走?你要走去哪兒?」宋玉柔睜大眼睛,顯然很意外。
小麟子抿了抿唇,腦袋裏浮過東二長街上他明媚的娘親,便也略驕傲地說:「我得出宮找我娘去了,她急着叫我出宮哩。」
宋玉柔訝異:「娘?你打哪兒冒出來的娘?」
小麟子因着他的訝異,越發自信地點點頭:「嗯,她長得可漂亮,她就在宮外頭等我吶。」說着就下了台階,沿窄高的巷子往回走了。那台階矮下去,將她條長的身板兒一晃,怎顯得那般寞寥。
宋玉柔俊氣的臉上便難掩惆悵,貪戀而糾結地看着她的背影,連自己也形容不出那份奇怪的難割捨。
便在她身後揚嗓子道:「聽着,你得記着回來看我,帶你的娘來玩兒。我就住在安和里大街門面最耀的那座侯爺府,你報我的名兒門房就曉得了。」
還怕聽不見,又重複了一遍地名。
「嗯,好~」小麟子點頭應他。那下人住的旮旯院子舊牆面紅漆斑駁,她拐了個彎,影子便看不見。
八月十五那天,皇帝楚昂帶着各宮主位去了城外的東苑,東宮皇儲隨行。御膳房裏的廚子也跟去了一大半,往年的中秋大伙兒忙得腳不沾地,今歲倒是難得的放輕鬆。
午後天空蔚藍,零星飄着幾朵潔白的雲,秋天的紫禁城總是顯得別樣寧靜。內廷之下鮮有閒人走路,遇見曹碧涵是在從衍福門到昭華門的那條幽長宮巷裏。小碧伢穿一身淡綠,正手摸着宮牆徐徐走路,她的眼神兒迷離帶笑,臉上滿是對皇家宮廷的憧憬。
小麟子從她對面走過去,她起先還不認識,走到了跟前才逐漸愣住。
似乎甚意外,挑剔地打量着小麟子的臉與髻,少頃那柳兒眼裏便浮起藐視。
小麟子只是淡定地讓她瞟着,依舊還是那句話:「他不喜歡你。」
輕輕的聲兒,女孩兒的清甜不掩。那微微上翹的櫻桃小口,也在昭示着她原本的絕麗。
曹碧涵反應過來,便有些酸妒,挑着下巴自傲道:「你怎知道他不喜歡我?我興許將要成為他的良媛。」
「那他為何不帶你同去?」小麟子問,然後便從曹碧涵的身旁擦肩而過。兩個相似的年紀,她比她略矮小些,烏亮青絲松松綰成雙螺髻,雖才十歲,那褂子馬面裙下的肩兒腰兒,姿態怎就已那樣好看。
曹碧涵凝着她的纖影,便默默地咬住一點唇。想起楚鄒出宮前,那刻意忽視自己渴切目光的俊臉,表情便遮不住一絲落寞。
一條窄長的宮巷,素日少有人走動,再往前走就稀薄了方才的憧憬。走到仁澤門外,怎生忽然穿出個尖臉太監,對着她弓腰訕笑一聲:「這位可是曹姑娘?有人叫你跟我走一趟。」
太監都沒個好貨,江南織造府的提督就是太監,她也是敏感,頃刻便憤怒而抗拒起來。因着堅信自己父親是個被陷害的清官,所以在楚鄒跟前是自信而配得上的,並憎惡所有這些貪贓陰暗的勢力。
「嗚——」那太監單臂鉗起她,她被捂住嘴掙扎踢打不停。太監不管不顧夾着她走,忽而一扇院門推開,那院子裏李得貴着一身亮綢曳撒,正把臉背對着門慵懶而坐。門下站一道熟悉人影,也穿一聲亮綢衣裳,半哈着腰,臉上橫肉隱隱勾勒着舊年痕跡。
她正要開口罵,他早已心驚膽戰。唯恐被李得貴聽見,叫她一聲:「碧伢,快給你爹住口,再下去要鬧人命噻。」便拖住她的手,叫她給李得貴的後背下跪。
連聲音也陌生了,無了先前在江淮時的清骨。曹碧涵一愣怔,這才認出來是「冤死」的父親。
那廊檐下還站着個小婦人,懷裏抱着個滿周歲的小胖墩。曹奎勝略尷尬地解釋:「這是你弟弟……和你的小娘,你爹正打算去接你哩,你自個倒跑來胡鬧了。」
算算時間,差不多也就是她爹去京城下監那段時間生的。清骨都是假的,她一直引以為傲的高潔瞬間便被污了濁氣,有些東西便在心中崩塌了。
楚鄒的出事就是發生在這一次的東苑騎射。更準確的說,應該是皇九子楚鄎的出事。
似乎他的出宮總是與血有關,頭一次是自己,再後一次是孫皇后,這一次便輪到了楚鄎……總是逃不開他摯切關愛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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