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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一路歷練,剛從江淮回來的楚鄒皮膚也曬黑不少,個頭兒拔高,看着是英俊果敢的。一路策馬闖進坤寧宮,進門看到孫皇后靜靜躺在床上,叫一聲「母后」便暈厥過去。
在孫皇后停靈期間他總是守着她,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卻是避而不去坤寧宮的。過了很久,才會偶爾地去轉一轉,看看那座從四歲起就相伴的寂寞殿宇。
此時便能常常遇見他的父皇。自從母后離世,父皇看着憔悴了許多,清削的下頜上有淡淡胡茬,着一襲玄黑團領降龍袍,端端地坐在正中的錦榻上,目光飄得很遠。
楚鄒立在殿檻前,楚昂忽而抬頭看見了他,曾問過:「你可恨朕嗎?」
楚鄒尚未想好怎麼應答,楚昂又道:「你必然是恨朕的,她是你最親近的母后。」
默了默,又像是自言自語道:「若是不生九兒,她或者便不會去的這樣突然。」
楚鄒便不曉得怎麼說話,只是默默然地搖搖頭。
楚昂最是了解兒子的,曾經他的兒子眼目里滿滿都是對自己的崇拜,如一尊天神。楚昂嘆了口氣,叫楚鄒:「過來陪朕坐坐吧。」
楚鄒便走過去,在如意腿卷珠足炕桌旁坐下。冬天殿堂下的光影有些幽朦,小麟子就默默地站在楚鄒跟前,耷拉着她的麒麟小袍子不說話。
麒麟袍是太子爺的父皇賞的,孫皇后離世前還記着她哩,說還欠着她個打賞,叫皇帝給成全了。
她天生粉嫩柔軟,那小手在水中輕撫,帶給楚鄒的感覺是獨一無二的。楚鄒便不允她再和老三玩耍,對她說:「我母后的話你可記着?她把我交給你照拂,你就只能事本太子一個主子。當然,你也可以有一次機會重新選擇,三哥生得文俊,你喜歡服侍他也未嘗不可,但你若選了他,從此就不要在本太子跟前晃眼了。」
說這話的時候是在水中鉗着她的手指說的,小麟子壓根兒抽不出手來,被他捏得生疼,哪裏還能再說選別人。就只會對她專橫霸道。
索性她也不再惦記着去清寧宮了,咸和左門內的景仁宮裏嬰兒的哭啼聲每日不停。那個一生下來就沒了母后的皇九子,小麟子對他是惦記與心疼的,生怕他在二皇子母妃的宮中被不好的對待了,得閒總會杵在宮門外看一會。
正殿的雕花窗內傳出嬰兒「嗚哇嗚哇」的哭啼,聽見張貴妃的聲音隔着窗子說:「喲,瞧瞧,尿着了,錦秀你給抱下去換條尿布,叫奶媽好生喂喂。」
張貴妃的聲音是含笑輕柔的,接着便聽錦秀應一聲「是」。
她們似乎並沒有對皇九子不好,她的心才不至於懸得那麼高。
皇九子雖是早產,但幸好孫皇后在孕中的時候心境是好的,飲食調養也周全,因此看着依舊是藕節節一般的軟嫩可愛。張貴妃養得小心翼翼,所須用度無不周全,但也僅限於此,那笑語輕柔間並沒有母親對稚兒的愛憐。
實在是太像了孫皇后。
她把孩子交給錦秀照料,這時候的楚池已經十歲了,可以不需要像幼年一樣事事悉心,錦秀倒也得空出不少時間。
大清早嗚嗚呃呃地醒過來,叫奶媽子給餵飽了奶,便叫錦秀抱去了坤寧宮。這是默默既定的規律,逢三逢五逢七便抱去坤寧宮給皇帝瞧瞧。自從周麗嬪的事情一出,皇帝便再未踏足過景仁宮,張貴妃已經許久不得聖眷了,皇帝要看小九兒,也只是叫錦秀抱過去跟前看,反倒是錦秀多了不少在聖前露臉的機會。
已經二十四歲的錦秀,身段已不似七年前那般單薄無色,藕肩細腰間自有一抹熟韻,行事舉止卻甚為端持。對這個稚嫩的小兒,她並不像張貴妃那樣天生有一層隔膜,她卻是像對待着自個的小兒,道不出一股母性的關愛。
一路跨出咸和左門,往景和門內走。幾階漢白玉台階盈盈往上,便能看見皇帝一個人坐在正中的錦榻上,側着個臉龐,俊逸而冷寂。他時常都會在這裏坐很久,一襲肩展收腰的團龍長袍,將他的身型襯得修頎偉岸。錦秀便會立在殿門外靜靜地看,不忍出聲打擾。
露台上的風拂過袍擺,發出撲簌簌的輕響,皇帝被從思緒中打斷,便會仰起下頜對她道一聲:「抱進來吧。」
小兒發出稚嫩的呢喃聲,呼吸間帶着好聞的奶香味。楚昂小心翼翼地托着,看着那酷似孫皇后的眉眼兒,心裏便又忍不住澀楚。這個孩子成了孫皇后不在的日子裏,楚昂唯一的慰藉,他給他起名叫楚鄎,鄎同惜音,可見視之之珍貴。
抱過來後便放在黃錦軟榻上叫楚鄎自己玩耍,他便坐在不遠處的桌案上批閱奏摺,似是要讓那嬰兒的呢喃稚語,告慰孫皇后在坤寧宮中戀眷不散的魂靈。錦秀默默地侍立在一旁,然後對比昔年他剛入宮繼位時的年輕與清貴,對如今這樣孤落城府的他便不由自主地生出憐恤。
楚昂微微有些咳嗽,她下一回便給他帶了一盞梨花膏。楚昂看奏摺時沒注意,嘗了一口發現味道不對勁,便抬起頭來:「這是你送來的?」
他的眼睛並不看她,無風無波,也沒有語調。
錦秀是緊張的,卻並不邀功,只謹慎地應道:「是貴妃娘娘憂慮萬歲爺身體。」
皇帝面色卻冷,將那羹盞一推:「有李嬤嬤在,今後不用誰人自作主張。」
被張貴妃曉得了,張貴妃倒也是不氣惱的。錦秀這些年的差事她看在眼裏,話少、辦事卻是周全。張貴妃便也不訓斥她,只是說道:「你不用為本宮做什麼,他那樣的人,越是巴結越不討好。你若是成心為本宮考慮,便把你的九殿下養好了,養好了,幾時他心中的結兒解開,自然就肯登本宮的門了。」
錦秀躬身應是,對着楚鄎便越發地細緻入微。忽而就學會爬了,楚昂便叫人在地磚上鋪了層絨毯,整日由着他在她母后的桌椅床櫃間躲藏。錦秀脾氣耐耐的,總是柔聲細語地對他講述孫皇后從前的點滴。楚鄎倒是對從未謀面的母后並不有太多的感覺,反倒是對錦秀生出日漸依賴的黏纏,聽着聽着就纏着要她抱。
光陰遊走悄悄,才學會爬,忽然便又能站能走了。露台上吧嗒着他的小腳丫,因着無憂無慮,稚嫩的「咯咯」笑語便在風中迴蕩。
長公主楚湘也時常帶着小郡主回來,比楚鄎略長一個多月,卻反過來要叫他舅舅。出宮嫁人後的楚湘,舉止應對比之從前在宮中時歷練了不少,雖則二十不到,卻端莊持重叫人肅穆油然而生。生下的女兒叫楊萱,是個調皮好動的小丫頭,不像她和她母后小時候那般靜謐淑柔。兩個小娃兒都才剛學會走路沒多久,樂顛顛玩耍着,忽而誰抓了誰,便嗚哇一聲啼哭,倒把空寂的坤寧宮裏添染了不少生氣。楚昂聽着這聲音,心中是悵然且欣慰的。
只可惜孫香寧她已不在。
楚鄒也時常從寧壽宮過來看望小九弟。在他五歲的時候,他對於母后生下的老五並不存多大感覺。而今對着這個剛出生便沒了母后的小九,卻是心存憐恤的。
只是楚鄎似乎對他並無太大感覺,反倒是對小麟子生出天然的親近,總是吧嗒着小腳丫,隨在小麟子的身後跑。但凡楚鄒哪一次帶着小麟子過來,小麟子走到哪兒他便隨到哪兒,他開口慢,嘴裏頭依依呀呀地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小麟子也是疼憐楚鄎的,畢竟是眼巴巴看着他在孫皇后的肚子裏一天天長大起來。孫皇后生他時可艱難,傍晚的時候痛起的肚子,痛了兩天一夜,坤寧宮裏清水進紅水出,宮女嬤嬤們緘默無聲,眉頭卻鎖成了川。小麟子也怕孫皇后出意外,偷偷地站在露台下聽,那撕心竭力的喊叫聲一起,她的小肩膀就也跟着打了個冷顫。
她六歲末的時候掉了兩顆牙,這會兒是個沒門牙的漏風小太監。陸安海鎮日跟防賊似的防着她偷糖吃,她便在李嬤嬤的小廚房裏蒸了軟糕兒餵給小九吃。她做的糕點好吃,小傢伙貪愛得不行,舌頭軟綿綿的,輕輕伸出來舔一下又含進去,小麟子餵得仔細,心裏就也軟綿綿的。
「奴才灶上還有吶,殿下呲慢一點。」她說着,門牙又漏風了,把「吃」說成了「呲」。
每次小麟子和楚鄎玩的時候,錦秀便會在跟前細細地凝看。
聲音很溫柔,問小麟子:「你從哪兒來?御膳房的陸太監和吳太監是你誰人?」
小麟子答不上,只回她說:「我打天上來。」
錦秀便抿唇笑:「你生得可真好看,像我的一個故人朋友。」
小麟子原本對她莫名心存隔閡,但因着她對小九兒的真正關愛,漸漸就對她擱下了戒心。
錦秀說:「我瞅着你小小年紀,做的食兒卻甚得萬歲爺垂青,姑姑這樣大了卻還不得你手藝。瞧我們九殿下也這樣喜歡,下一回你給姑姑多帶一份,姑姑拿回去,幾時他饞着了再餵給他吃。」
小麟子便點點頭,下一回帶糕兒羹兒的,就剛給錦秀多捎了一份。錦秀拿回去餵給皇九子吃,吃不完的便自己嘗,細細品味那其間微妙的調配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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