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過臘八吃臘麪,朝廷賜宴於午門外,凡朝參官,例得饜飫天恩。御膳房裏可算是忙活了兩天,等到臘九,那鍋灶上還剩下不少粥。大清早天冷,小麟子趴在長條桌上,小口小口吃得臉蛋紅撲撲。
這孩子,說她嘴上挑,但凡好吃的過到她嘴裏,就沒有挑食的。御膳房裏餵了半年多,個兒長了不少,也沒見生過一回病,平時手腳勤快嘴也甜,沒沾那些年長太監的勢利。
捏面點的朱師傅打發她,在旁邊給她添了塊百果蜜糕:「吃慢點,沒得給你家柿子爺當差,倒把自己餓瘦了。」
其實哪有瘦,腰兒肚兒都是鼓鼓的。瘦的是啞巴狗,被她一根虎皮辣椒辣得舌頭長泡,得有三天不敢下嘴了。見有吃的,搖着尾巴嗚努嗚努地蹭過來,長毛黃不拉幾的,蹭得人痒痒。她低頭一看,便從旁的碟子上撿了塊鴨骨頭扔下去:「給你。」
提起她的柿子爺,那扒粥的動作不由犯着急。這二日她柿子爺不讓她去聖濟殿裏晃悠了,唉,她柿子爺越長大臉上的神情越清淡,她真是看不透他。怕他把自己忘記,把差事收回去了,做奴才的丟差事,在紫禁城裏可是天大的抬不起頭來。
小灶上煮着她的什錦豆粥,加了紅棗、桂圓、核桃、白果、杏仁、栗子、花生和葡萄乾,昨兒個看太監們煮臘八粥好玩,當晚自己就泡上了,還特意加了干百合葉子。夜裏下差的太監出宮前給她起火熬上,她天亮醒來就差不多熬稠了。她又撒了幾朵生津理氣的桂花瓣,頓時一股清香的味道溢出來,那桂花點綴在稠粥面上,嫩黃嫩黃還養眼兒。
朱師傅看在眼裏暗暗讚賞。今早上陸安海進宮當差路上冷不丟摔了一跤,告了半天假找魏錢寶敷胳膊去了,她身邊沒人,朱師傅幫她把粥倒出來:「拿好咯,下回再敢叫你朱爺爺『豬師傅』,定準揪你耳朵!」
一臉橫肉兇巴巴的,小麟子被唬得眨眨眼,幾許被看穿的心虛。提着錦絨小食盒子,穿過景運門便往內廷方向跑。
深冬的清晨,東一長街上的青石地磚滲透着陰涼,腳步踩上去也顯得尤為冰冷。宮巷裏隔一段就一個掃灑,冷風呼呼地迎面吹,把她的太監帽耳朵吹得一拂一拂。
廣生左門內,施淑妃着一襲兔毛領纏枝花紋對襟褙子,正在和三公主楚湄玩拋球。楚湄出生起就耳朵半聾,但是能讀懂唇語,母妃叫她看左邊,她就往左跑。施淑妃眼裏是愛憐和欣慰的……就怕她長大了不靈敏,出嫁後受夫家嫌棄,自小訓練着她的反應。
小麟子提着食盒子從門外晃過去,森青的亮綢小袍子矮墩墩挪移。
施淑妃瞥眼睇見,就把手上的球往她那邊滾過去了。從小麟子的腳面滾到路中間,小麟子就立住了朝門裏看。看到一個面生的娘娘,個兒嬌小的,臉上妝容淡雅,眼裏的笑叫人舒適。
「誒,你幫本宮撿過來。」聽見她向自己招手,小麟子便蹲下來彎腰撿。還沒撈起來呢,裏頭又滾出來一隻,她只好放下食盒子,用兩隻手去捧。
然後站起來:「給。」不自覺瞄了瞄紅牆下秀美的小楚湄。楚湄轉過身躲。
施淑妃佯作嗔責:「奴才是不可以這樣打量主子的,小心挨板子。」
小麟子立刻恭敬地勾了頭。怎麼才把腦袋哈下來往後退,卻把自己的食盒子磕倒了,清香的八寶粥流到了地上。
施淑妃掂帕子:「呀,裝的是什麼好東西?瞧本宮,叫你撿個球的功夫,倒壞了你一鍋粥。」
她做着歉然的表情,眼裏可看不出真歉意。小孩兒的心思都門清,小麟子仰着下巴看她兩眼,就把她眼底看清了。好容易熬了一晚上,想趁主子爺去聖濟殿前端過去的,明明剛才那食盒子就不在自己的腳後面,宮裏的顏色果然都是迷惑人的,正面一道,背面又一道。
她矮矮的,耷着小臉蛋顯得很有些沮喪。施淑妃便笑笑,也不多說什麼,帶着楚湄回宮去了。
東一長街又恢復了冷寂,聽見竹掃把在地上嘶啦嘶啦的輕輕摩擦,小麟子彎下腰把食盒子拾起來。怕掃地的看見了要罵,便往另一條道繞着回去了。
陸安海敷完胳膊就回了御膳房,轉頭看見她這樣早就回來,晃蕩晃蕩沒心沒緒的。一問,粥打在路上了,他心裏反倒默默鬆了口氣,囑咐她今兒個只管捏面點子。
於是在皇子們考試前的最後這一天,小麟子沒有見到她的柿子爺。
是在保和殿做的卷子,正殿中央擺着五張紫檀木條桌,皇帝爺的幾個兒子按着從小到大的順序坐成兩排。殿脊藻井下靜悄悄的,請了幾個德高望重的老臣過來監考,楚昂親自坐在金鑾寶殿上靜候。辰時初開考,楚鄒被人抬出去時已經接近午正尾聲了,哮喘突發惡劣,呼吸難上,硬撐着一口氣耗到這時候,最後一筆「敬」字沒寫完,就兀地面無血色栽倒在金磚地上。
張福命人把他抱回了乾清宮。這個年邁的太監掬着拂塵走在前頭帶路,中開三階的漢白玉石須彌座,兩側銅鎏金獅子威武矗立。當年是張福親手把這扇門關上,這次又是他親自命人把皇四子抱進去,時候像是自然而然,並沒有誰人生出疑義。
皇帝的臉色很難看。內殿明黃刺繡的龍榻上,匆匆趕來的太醫把了脈,萬幸不是被下藥,怕是吃錯了東西,飲食相剋致使哮喘突然反覆。
孫皇后從坤寧宮中過來,肩上搭一抹彩鳳鑲雪狐毛披風,雙頰被寒意吹得微泛嬌粉。進來也不多看,叫桂盛去把人抱起來。
桂盛踟躕着不想抱,她就轉而又叫小路子。小路子上前正要伸手,聽見萬歲爺開口:「淤氣正滯在胸口未落,太醫還未施針,一會兒朕給你送回去。」
這還是孫皇后三年多來第一次踏入乾清宮,皇帝的語氣是有些輕柔的。
孫皇后卻不領他的情,像不願意在他的這個宮殿裏多呆,淡淡的垂着眼帘:「回臣妾宮裏施針吧,這裏他不習慣。」
有什麼不習慣,從前小時候還不是都在這裏過夜。
楚昂有些無力,那短暫的情動來也即逝,他叫那個淑女來宮中磨墨寫字、徹夜留宿,時間過去了這樣久,花開花落有如驚鴻一瞬,他後來便深掩在心中,如同無有,不再去刻意觸碰。她卻心心念念難忘,提醒他那段存在。
見孫皇后執意,便驀地扯住她手腕:「這也是朕的兒子。」聲音是輕,但不掩天子威冷。
皇帝爺一向面容清淡,甚少對人施以重語,他這樣一說話,氣氛便有些凝滯。張福連忙對眾人覷了個眼神,腳步聲窸窸窣窣,輕輕地退出去。
孫皇后把手拽回來:「你但且還知道他是你的兒子,又可曾對他有過應有的憐恤?」
她的眼睛是不看楚昂的,只是睇着龍榻上那個將滿九歲的小兒。容長瓜子臉兒,下巴瘦削了,俊美五官清晰鐫刻着他父皇的影子。她還記得那時的畫面,那曾是他楚昂多麼寵愛的一個兒子,卻為着一個不過繾綣沒多久的女人。
「皇帝就一定要把臣妾僅有的,一點一點都剝奪走麼?」
楚昂默了默,鬆開孫皇后的手:「朕一直在試圖彌補你們。」
十步外張福弓着腰:「這些年,皇上對四殿下不聞不問,放任殿下在娘娘身邊陪伴,便是憐恤娘娘的失子之痛。朝臣多有上表改立中宮、冊立皇儲,也都是皇上置若罔聞,一意保着娘娘與殿下們在後方無憂。娘娘不肯站出來,皇上便不忍心打擾。皇上對娘娘的一片苦心,做奴才的委實看在眼裏,冒着膽兒說這番話,請娘娘賜罪。」
低霾的太監嗓兒在殿脊下空幽迴蕩,楚昂不自覺凝了孫皇后一眼。
孫皇后默了默,輕啟紅唇:「天家之子,如履薄冰。你是皇帝,自然有你的苦衷,臣妾無須這份憐憫。皇上若是真心把鄒兒當兒子,就該讓他出宮建府,將來安靜地做個閒王,而不是把他逼到這等份上。」
那小子自幼天馬行空,他的心思在哪裏,楚昂做父親的又豈能看不明白。這便是當年對他說那句「幾時若明白了朕的良苦用心,幾時再來見朕」的用意。
他不逼他,這些年一直都在靜觀,對他默默等待。
直到普渡寺楚鄒叫出那聲「父皇」起,不管是出於真心還是假意,楚昂便知他已是想明白,決定投靠自己了。
「你還是不了解朕,不了解這座宮廷。」楚昂說:「鄒兒若不上那個位置,他年或將不如朕昔日。在皇權至高之下者,唯有資質平平才得偷生。從前在王府里,朕寵他,只是寵愛一個幼子。如今面對的是朝廷與天下,越是得寵的龍嗣便越容易四面楚歌……朕的這些兒子中,只有他是最做不成閒王的,唯有一個辦法保他安生……便是讓他也與朕一樣,為孤,為寡,高至無人匹及。」
他的言語裏有無奈與決絕,這些年朝政不易,人前人後的真情假意,都是自己一個人扛過來。而他從前在王府里,卻是那樣真實的陰柔與多情,那麼地需要並繾綣她的慰藉。
此刻他這樣看着她,年輕的面龐清削俊朗,眼裏的孤單藏不住。
孫皇后假裝不看見:「你不問問他自己肯不肯,便這樣替他決定。」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聖濟殿裏整日攻讀的身影,坤寧門□□斷了多少只箭,朕都有叫人看在眼裏。皇后既不肯再給朕機會,朕便一個人為他鋪平這條路罷。」等不到她的體恤,楚昂輕抿薄唇,滯滯地凝了眼孫皇后,筆挺身軀從她身旁攜風掠過——
「這些天你也做好準備,他此次考得優異,大約不日便要另請東宮入住。」
大皇子楚祁與長公主楚湘一直候在殿外默默地聽着,見父皇離去,便大步走進來,在床頭圍住。
施過針之後的楚鄒轉醒過來,蒼白的臉上嘴唇乾而無色,叫了聲:「母后。」
孫皇后愛憐地握住他手:「是你自己這樣決定的?」
嗯。楚鄒點點頭:「兒臣怕最後不是哥哥……母后與姐姐便要受人欺負。」
他氣息很弱,說話慢慢,胸口依舊窒悶地上不來氣。
楚湘眼角濕紅:「弟弟勞心這些做什麼?你倒是自己一條命不好了。」
楚鄒沒應,看了眼站在最末的哥哥。
楚祁剛才在殿外已將父皇那番話聽得一字不落,此刻面色淡淡的,見楚鄒望過來,便踅步上前:「四弟又何必多想,我無意與你爭就是了。」嘴角忽地有些悲愴,到底是坦然地迎了楚鄒目光,扯了扯唇角:「自討苦吃。」
這是多年來哥哥頭一回對自己這樣澈然,楚鄒便也對他笑了笑,咳咳咳……猛地卻嗆住了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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