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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順子這件事是皇帝身邊的張福親自出來擺平的。
原本坤寧宮皇后母子與皇帝之間的關係正處於微妙,眼看着沒半個月就是皇子考試了,小順子在這會兒捅出這種事,等於是又把楚鄒推向風口浪尖——手下的跟班太監又長出寶來,還偷咂宮女,這是主子管教不嚴,給人戳脊梁骨笑掉大牙哩。
小順子瘦長的身板被打得沒一塊好肉,綁在柱子上哭奶奶求爺爺,楚鄒蹙着眉頭只是不應。
叫司禮監大太監放人,那太監不放:「喲,四殿下您這就不懂了。這十米宮牆之下,各宮各局的宮女子都歸萬歲爺,沒主子發落,是他一個奴才能輕易動得?這是宮廷規矩,違背了就是個死。」
叫接着打,又把宮女的衣裳挑開,說這是頭一回麼?這隻怕不曉得私下已偷過多少回。
那已經開過瓢兒的女人身段白晃,幾個打罰的太監眼裏噴着陰火,在少年楚鄒的目中卻是厭惡。他側着臉不看那赤果的身體,面上只保持着楚氏皇族一貫的清淡。
後來張福就來了,弓着背:「吵吵什麼,吵吵什麼,皇上在翊坤宮瞧周主子,連說句話都聽得吃力,你這裏鬼哭狼嚎把闔宮都吵上了。」
張福是這宮中太監里唯一一個異類的存在,是連戚世忠的面子都可以不用買的,只聽命於皇帝一人。想不到為個小小的跟班太監都能親自跑一趟,那內里的意思就很明白,這是在給皇四子抬面,給闔宮奴才一個下馬威。
張福一句:「四殿下既說放那就放了,難不成還要皇上親自過來發話。」
嗚呼,皇四子代表皇上?話都點到這麼透了,司禮監也只能磨牙收手。
小順子算是逃過了一劫,把曳撒一裹,跪着爬着撲到楚鄒的跟前,眼淚鼻涕地求悔過。
楚鄒卻不打算再要他,嫌惡地扯開小順子攀在袍擺上的手。他做了腌臢事,讓尚且只有八|九歲、對女人倮體很覺得污穢的少年楚鄒骨頭裏都膈應。
楚鄒從來不知道太監的那裏原來是被割成那樣,但既然長出來了,就給他重新做人吧。「我放你們出宮,你帶着你的同鄉出宮過日子。」他仰頭看着天說,俊冷的面龐上幾許悲憫。
小順子卻哭死不肯出,一個勁地磕頭求饒,說奴才一腳踏進紫禁城,今生生是紫禁城的魂,死是紫禁城的鬼,出了這座十米宮牆就是個空殼,活不成。
那森青色的亮綢袖子墊着手,趴在地上磕得滿額頭開花,求四殿下開恩,念在奴才多年服侍的份上,讓奴才在您跟前做個卑賤的掃灑,那也是奴才的造化。
宮女阿雲也爬過來,拽着小順子的袍擺一起磕頭,哭訴不想被逐出宮。
在宮裏雖是奴才,到底四季兩套衣裳、材米油鹽不愁,出了宮算什麼?那是路邊的一坨屎,斷了半截的玩意兒補不回來,一樣做不成真男人。
但不論是皇帝還是皇后,都不會再允許有污點的太監留在皇四子的身邊。小順子末了被罰去直殿監做了個下等的掃灑,那阿雲本已是尚食局的掌膳,也被革職淪為卑賤的洗菜宮女。
楚鄒求了母后發話,賞他們做了一雙對食。只是在那之前,小順子還得再挨一刀,這一刀子下去,他一輩子便再沒可能長出來了。
但這是他自個選擇的路。
應該也是所有太監的命途。在最初的那一刀子下去後,便註定不能、也沒有了回頭路。
原本還怕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在楚鄒岌岌可危的聲名上又抹黑一把。但少見的卻被壓抑了下來,闔宮靜悄悄的,就好像沒有什麼發生過。
皇帝的一舉一動,都在無聲地告訴人們,沉寂了三年多的皇四子要復盛寵了。
從前楚鄒在擷芳殿下課回來,路過東一長街,宮人們只對他點頭擦身;現在都是恭敬戰兢地退開在一旁,默默地迎候他過去了才敢動彈。
臘月的天氣凍得呵口氣都能成冰,沒有下雪的早晨寒意尤盛,吸一口冷風,能把整個鼻管都酸了。
御膳茶房裏新殺了兩隻黑羊,胖大廚子爺爺用枸杞、當歸、水發木耳和淮山藥,加了兩碗紹興黃酒在大灶上燉,燉得一長條屋子裏白霧騰騰,香氣撩人。
角落小麟子的矮灶上也在滾水撲撲,是個新砌的小灶,先頭的糊泥巴換成了結實的紅磚,架上油光發亮的小口鐵鍋。當差的「同僚們」這下可不敢再小瞧她,每天不用她起早,辰時一腳跨入門檻,她的灶上早已經生起了火。也不用天天做,幾時有興致了,或者她柿子爺點單了,那就給他做一點。
御膳茶房裏沒誰比她這差當得更悠閒。
這會兒正墊腳踩在凳子上,跟她的老朱師傅在學捏如意面。快過臘八了,臘者,接也,新舊交替時候要圖吉利,宮裏頭更是講究這些細枝末節,做出的糕點面點都要討喜慶帶吉祥。
朱師傅把寸長的麵團頭尾一捏,拔一拔長短頃刻就變幻出如意的雛形。她瞧得目不轉睛,輪到叫她試,怎生頭尾一捏一擰,再拔一拔,變成了一條長蟲。問她這是什麼?是條龍。是條龍怎沒眼睛吶?她就從桌角縫裏摳出兩芝麻粒往上一摁,得,這下連頭都摁沒有了,還龍呢。
叫她捏元寶必捏成大頭乖寶寶,捏風箏必捏出一隻丑獸,眼睫兒輕顫輕顫,滿天花亂墜。朱師傅瞪眼珠子唬她:「淘氣,不好好學,趕明兒柿子爺不要你,學劈柴去!」
已經有許多天沒得柿子爺召喚了,她這才又記起自己的差事來,撲騰騰滑凳子跑了:「我捏的是胖師傅的大鼻孔,嘁嘁。」
那邊廂小鍋上燉着個杯子,燉久了杯蓋兒隨着蒸汽咔咔咔咔亂跳,她把湯水倒出來,呱啷呱啷拎着她的新食盒子就去了坤寧宮。
從景和門裏進去,輕車熟路。
難得天晴無雪,稀薄的陽光籠罩在坤寧宮外的單層露台上,孫皇后正命宮女把她的瓶子搬出來曬。抬頭看見個矮凸凸的小太監,穿一身饕餮袍子晃悠過來,就戲謔她:「唷,今兒做的是什麼?」
柿子爺媽媽說話真好聽,臉上笑容也是高貴漂亮,每一次和小麟子說話,小麟子就不自覺的拘謹臉紅。她把盒蓋子打開,恭敬地勾着肩兒:「是燉梨。」
那裹錦絨的小食盒裏湯水淺漾,一顆灰不拉幾的大鴨梨像顆葫蘆似的杵在正中間,梨帽兒一點點大,倒是風一吹,淡香撲鼻。
孫皇后就好笑:「燉梨做什麼?也不削皮。」
小麟子一邊提食盒,一邊捏蓋子,顯得很吃力。用下巴點脖子:「柿子爺有哮喘,天冷了出氣不舒服,吃了梨喉嚨好,梨皮生津潤燥,還養肺。」
一板一眼,說得慢聲慢氣,尾音不自覺上翹。
孫皇后忍不住刮她粉圓的小臉蛋:「那你懂得還真多,進去找他吧。」說着自己也站起來往裏走。
小麟子捧着食盒子小心邁過門檻,正殿的雙龍擋板平頭案上,皇帝楚昂頭戴烏紗折上巾,穿一襲明黃修身團領袍,兩肩繡金盤龍紋樣,端端地坐在正首。楚鄒曲腿坐在他右側,正執筆低頭寫字。
自四年多前入主紫禁城,這孩子基本就是放養。這些年沒有去約束他,那筆下字跡便放達不羈而又矛盾內忍,沒有章法。
皇帝教訓他:「自古觀字識人,為人尊者,心思不能輕易叫人揣透,首先便體現在這一手字跡上。我兒雖正氣持斂,卻失之拘泥,有執拗之向,這不是個好兆頭。」
他的聲音很輕,微微有些咳嗽。
但在擷芳殿方卜廉先生的眼裏,卻是對楚鄒有過盛讚的,只道不拘一格,主見分明,堅毅明秀。只是這話是私底下對楚鄒的點評,並未敢放在明面上。
但父皇既叫他改,他便只能按照父皇所說的一筆一划收斂。
忽而側頭,看見一道影子,便問她:「你幹嘛來了?」
這麼凶,自從見了小順子那個後,柿子爺對太監總愛皺眉頭,叫離得遠遠的。
小麟子說:「奴才給主子爺送燉梨來了。」
楚鄒本來不想看,但是她已經自顧自打開蓋子,她又把梨帽子捏起來,那裏面挖空的梨心裏燉着兩朵冰糖銀耳,瑩白軟糯的溢散出甜香。
他就忍不住抿了抿唇:「擱着吧,你給我削成片片,我一會兒寫完就吃。」
字跡又微微有些張弛,討厭這種被套牢的感覺。
最是知道自個兒子味蕾的挑剔,楚昂看着一本正經的小豆丁太監,便勾唇戲謔道:「見者有份,給朕也削一塊。」
小麟子削了三四片,很是斟酌了一瞬給出去一片。
果然是清潤甜香,餘味綿長,皇帝拿着那片薄梨,偏偏說再要。
只好又給,眼巴巴看。又看正在寫字的柿子,生怕再給皇帝要兩塊吃沒了。
孫皇后走進來:「好了,留着給你的柿子爺吧。沒得御膳茶房裏燉的不吃,偏和一個孩子搶。」說着替小麟子把盒蓋子蓋上。
皇后揶揄人的功夫厲害,皇帝輕輕咳嗽,清削的俊顏上幾許睏倦,卻難掩一分笑容。
張福哈着腰:「御膳茶房裏再怎麼,也比不上娘娘您的廚藝。今歲浙南大雪災,皇上已經兩夜沒闔眼了,這不,昨兒哪個當差的奴才窗縫沒關緊,這就給咳上了。」
孫香寧眼梢便睇了睇皇帝,平展的寬肩望過去,望到頭還是那張英挺的臉。她是知道他這毛病的,一着涼一發熱就容易咳,否則他的兒子當年也不至淋一場雨就落了病,都是隨了他父皇的體質。
病了還故意到人殿裏來咳,她只做是不管。他害他兒子得了哮喘怎不說。問小麟子:「你多大了?」
小麟子仰着下巴,矮矮地仰看黃柿子母后:「奴才三歲,過年該四歲了。」吳全有在桂盛跟前說過她三歲,她一直記着呢。
四歲了……長得倒是快。孫皇后摸她軟茸茸的小腦袋,笑眸里微微掠過一絲暗淡。站起來,復了容色:「可惜了是個太監。本宮問你,撥你去柿子爺跟前當差,做他的小跟班你去不去?」
小麟子想起陸安海的叮囑,直搖頭:「我想給柿子爺做菜,呆在御膳房當差。」
桂盛在旁嫉妒,連忙躬身插話道:「是還太小些,爬個床架子抱床棉被都太矮,怕是照顧不好四殿下。」
皇后是不愛搭理桂盛的,便道:「那就把本宮身邊的小路子派去吧,小路子勤快本分,總歸老四身體落了不好,身邊缺不得人。」
這便是暗示皇帝之前的那些事了,才暖和一點的氣氛立刻又冷下來。
楚昂臉上笑弧便又斂盡,淡漠道:「朕已經安排好了,叫小榛子去伺候。」
說着鳳目往殿外一掃,就看見門口勾頭弓背地站着個十五歲的小太監,看起來臉微黑,瘦弱。
她曉得他的用意,無非是要將兒子掌控在他自己的視線之下。孫皇后便彎眉看楚鄒:「老四你自個選吧,想要誰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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