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蠟油點點,光陰遊走真慢。
殿脊下空幽空幽,小麟子摸着黑長條的桌子,從楚鄒的左邊晃到右邊,又從右邊晃到左邊,時而走過來看看他寫字,時而打兩個哈欠在桌角一趴。整個殿堂下,就他這裏圍着點兒人暖氣,楚鄒偏是不放她回去睡。
楚鄺瞥眼看着,眼裏是有點嫉妒的。宋玉柔便低聲說:「該叫我姐姐進來陪二殿下。」
三皇子楚鄴凍得手指發僵:「你祖母和母親能肯嗎?定捨不得。」
宋玉柔就不說話了。他雖然在這群貴胄驕子中年齡最小,從始至終倒一句也沒埋怨,很是埋頭苦幹地寫下來。
等到抄完的時候都已過夜裏子時,十米宮牆下更子打過三聲,天寒地凍,呵出的氣都能看見白霧。守在東華門外等待的奴才換了兩撥,怕湯羹涼卻,輪流地送回府去重新熱了來。
王爺們到底混進值班房裏取暖,墊着腳尖頻頻張望,老遠眼瞅着那暗影下黑紅的殿門打開,一個個七八歲、十一二歲的孩子從殿裏頭晃出來。哎唷,心裏頭那個叫割着疼,攔都攔不住。喚來奴才們連忙的圍過去,又是包衣裳,又是填點心。瞧小臉兒凍得白僵僵,沒血色了,肚子也癟進去。心裏頭可沒把皇帝爺恨死,就算要收拾,你老十一有種沖我當爹的來,對個孩子你下手也能這麼狠。
但其實都已暗裏聽說了風聲,曉得是幾個孩子在牆根下嚼皇后舌根子,皇上明面上不怪罪,已經算是很網開一面。便又心疼又氣惱地便掌孩子屁股:「看你小子下次還多嘴!」
東平侯府老大人也跟着人群過了橋。空敞的殿門外,看見個四歲多大的小娃娃,帽兒玲瓏地跟着人群晃出來,衝上去就抱住她小腦袋:「天可憐見,我的乖孫兒誒,可沒把你祖父擔心死。」
他的肩膀寬瘦,一件柔暖的狐狸毛小裘套上來,瞬間把小麟子包裹得嚴嚴實實。那老者清瘦削長的臉骨貼着小麟子,帶着一股書香甘澀的味道,是個常年吃茶品書的雅意人。
小麟子木怔怔地被他攬着,顯得很不習慣。陸老頭兒吳爺爺他們對她的寵愛都是帶着一點疏離的,行動對她好,嘴上從來不說軟和話,那是百年來宮廷特有的相處之道。
她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滾滾的濃熱的人情味兒呢。
安靜地眨着烏亮的眼睛,等老爺爺容她透點氣了,便掙扎着胳膊:「老大人您抱錯了,奴才是個小太監。」
宋老大人一看,喲,還真是錯了,大黑天的不仔細看還真是像。他便笑笑,褪下她背上的小狐裘,把她撥開在一旁。小麟子被搡得穩不住腳,一股寒風襲面,冷不丁皺鼻子打了個小噴嚏,扶着不知道哪個奴才的袍子站定。
宋岩着一襲玄色飛魚服,抱着四歲的兒子大步流星地走過來。用自己的黑披風裹着小手冰涼的宋玉柔,繾綣地輕蹭他小臉蛋:「我兒惹禍了,看回去娘親不教訓你。」
嘴上這樣說,動作卻是親昵。這是他頭生的寶貝兒子,自小小吃奶起就疼不夠也看不夠。
宋玉柔安靜地纏着爹爹脖子:「孩兒都寫完了。」
「寫完也沒獎勵。」宋岩戲謔他,走到老父親身邊,把他交去爺爺懷裏:「父親送他回去,兒子還須在皇城內值夜。」
那廂楚鄒從殿內走出來,小麟子連忙從宋岩的跟前晃過去。宋岩身量魁梧修長,步子一轉差點把她晃倒,微彎腰虛浮了一把,也沒看她便往西華門去巡查了。寬大的掌心帶着成年男子的溫熱,那冷暖在她肩脊上來得短去得瞬,也不過霧裏看花花似幻。
人群往宮外漸散,通往御膳房的路上兩旁青松黑暗,楚鄒說:「走快點,去你的小灶上給主子爺弄點吃的。」
小麟子躊躇着不肯走。實在她的小鍋灶太過寒酸,幾塊磚頭糊泥巴砌起來,矮矮的搭一口破鐵碗。
好賴她也是在膳房當差的,被他瞧見了底細多丟份兒。
「我不要,我得回去睡了,我明兒還得起來當差呢,吳全有爺爺醒來要喝粥暖胃,我得給他熬~」絞着袖角,聲音軟乎乎,逮着什麼藉口說什麼。
楚鄒可沒把她當回事兒,看她每次給自己送來的那些下腳料食材,猜都知道她不是正經差事。他這會兒腹中餓得空虛,便蹙眉不悅道:「你可是怕看見你太監爸爸?我父皇今兒發話了,今後你得好生服侍我,回去就告訴老太監,說你跟我了。」
咕嚕。話音未落,怎生卻察覺身後似有低低的唾沫水兒吞咽聲。
他一回頭,就看到陸安海和失蹤了一天的小順子一前一後地站在青松下。小順子手上提着個食盒子,陸安海穿着灰厚的曳撒歪肩膀站着,經年不變的吊絲瓜藤老臉上看不出表情。
楚鄒便有些窘,他其實和小麟子的來往都是刻意迴避着陸安海的。當年小麟子不見後,他曾因為被陸安海幾次耍弄的氣憤,而整日叫小順子一起守在西二長街上,在陸安海每天給老太妃送膳的必經之路追着他又打又瞄。主子打奴才不能躲,漸老的陸安海被他打得這裏一抽那裏一搐,足足在深長的西二長街上當了半個多月的活靶子。
如今這種感覺,就好像明明與當爹的生了讎隙,卻又背地裏偷着和人孩子要好。楚鄒俊秀的小臉淡漠着,一雙明秀眼眸盯着空黑處。
陸安海臉上倒是不見有什麼表情,三年多過去,依舊還是那雙苦眼瓜子,唯一的就是額頭褶皺又多了幾層。
卑躬地哈着腰,啞着太監嗓子:「御膳房已經為各位殿下準備了宵夜,夜已深,殿下還請早些回宮歇息。」
最是知道這老太監的狡詐和陰毒,楚鄒便看着小麟子道:「你可聽清楚了,父皇叫你好生服侍本皇子。明兒早上我醒來想吃四黑粥,你得在那之前端到我床上。」
言畢就倨傲地凜着眉,袍袖拂風地從陸安海面前過去了。
介小子。陸安海暗自搖頭腹誹,抬眼見小麟子杵在對面,便喚她:「還不走?陪他到這時候,明兒又要挾你起早,悶聲不響淨使孬招。」
小麟子臉蛋凍紅的跟過來,陸安海弓着背像只老蝦米自顧自在前面走,一路也沒說話。
遙遠的月光萋清地照在紫禁城的蒼穹之下,靴子踩着雪地發出沙沙的聲響,太安靜了。這種感覺像做錯了事兒,她便討好地伸出捂了一晚上的手心:「給,柿子爺爸爸賞我的。」
陸安海沒回頭接:「賞你了就拿着,得臉哩。」
小麟子默默緊隨兩步,走過來扯住陸安海的袍擺。那稚嫩小手掛在袍子上,一晃一晃的,小嘴巴哈欠不停。陸安海看了就又心軟,問:「真打算給他當差事了?」
「唔。」小麟子很鄭重地點點頭,生怕他不同意。
陸安海低頭看着她那雙清亮的烏眼睛,也是沒辦法。小時候被那小子欺負得哇哇哭啞巴了嗓子,破炕頭上被他橫在中間跳過來跳過去,沒糖糕兒吃了不痛快,又在腿窩裏把她擰了一把。青了不少天,哭得再狠哩,下一回看見他,被他摸摸腳丫子攥攥手兒,兩下就又給哄好了。
天註定的一對小冤家啊,怎奈何這身份橫在中間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陸安海便無奈道:「皇帝爺賞你伺候他,我也攔不住。那小子眼看就要紅火了,你在他跟前少不了得榮光哩。但盛極必衰,衰極轉盛,周而復始,這是王朝的軌跡,也是宮裏頭的定律。叫你平平淡淡你也難為,那就隨心去吧。只有一點要記住,不許離開御膳房,怎樣也不能答應去他跟前伺候。根扎在你吳爺爺這裏,這樣就不全算是他的人了,將來要脫身保命也容易些。」
他低着漸老的腦袋看小麟子,算算離出宮也不過七八年,女孩兒長大藏不住,無根無基又生得動人的,在這座紫禁城裏沒幾個下場不淒涼。更況是那皇四子註定起起落落的命格,護不了她早晚怕是反還要拖累她。趕在十二歲前,她捨不得走也得把她帶出去。
小麟子聽得一懂半懂,只是覺得分量沉重,便很乖覺地點頭記下。
入夜,奉天門廣場前一片雪光寂廖。今兒是陸安海當班,陸安海把她送到白虎殿前的宮巷外,看着她一抹小袍子拐進破院方向,自己就顛吧着往御膳房回去了。
不二日,皇帝便在早朝的時候宣佈,應群臣請立東宮呼籲日盛,遂擬於臘月初十在保和殿內開卷,諸位皇子取賢能者擇之。
又聽說皇帝進了坤寧宮,還與孫皇后獨處多時,這下只怕是中宮要復起了,朝臣們也不再亂站隊,只按捺着等待結果。
其實一連番事情下來,私底下都猜着會是皇四子。然而景仁宮與延禧宮的兩位娘娘也都默默地安靜着,闔宮除卻大皇子依舊閒淡地玩着鳥兒、讀書寫字,其餘二皇子、三皇子都鎮日的閉門不出了。內廷兩條長街,因着少了皇帝的這一群兒子們往來,倒顯得空了寂了,風絮中也帶着一絲清悄悄的詭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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