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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雨把破院子後面的半道牆淋榻了,紅色的磚石散撒在地,將矮小的院落破開來一片天空。那外頭可窺見漢白玉橋、青松、內金水河,小東西每天就攥着她的紅臉關公爺,定定地立在牆頭下看,看得一愣一愣的。
八月入秋,陸安海給她套上了太監穿的小短袍子。陸安海沒告訴她自己是個丫頭,從小隻教她做太監的規矩,穿太監的衣裳。她打伶仃地站在那廢牆下,時而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子,「咻——」地往牆外一扔,扔得陸安海的眉頭就一跳一跳。
小東西,她揣的什麼主意他還不知道?這是在探路呢,出了這道院牆外的什麼對她都是天大的稀奇。隔不上幾天陸安海就把牆給砌上了,連着先前塌下的那半方也給整平了去。
整平了她倒是也沒什麼話說,自己不甘心地對着牆面拍了幾次,見委實巍然不動,也就死了那份心。一個院子三間齊平的廂房,顛着小腳丫在各間繞來繞去,繞累了就坐在台階上自言自語。
兩歲的時候學會了拿勺子,陸安海給她放了一排小碗在廊前的小椅上。她餓了就自己去搗騰,一個人把碗裏的調來舀去,忽而舔舔,忽而攪攪,小臉蛋糊得像只貓。陸安海也不阻止,默默由着她去。
吃飽了就自己玩,像是很適應了一個人的光景,手上揪着她那保命的關公老爺,騎一根竹子也能玩半天。先頭騎的時候還穿開襠褲,兩個腿窩窩晃來晃去,第二年就去了尿布,到第三年,可以滿地兒瞎跑了。
她自己等這一天可是等煞了心思,盼着哩。
四歲生日那天,陸安海給她煮了枚紅蛋,做了一小塊梨花糕,還煮了長壽麵。自己弄了兩道菜和小酒,在院子裏布了張小矮桌把吳全有叫上。
這二年多發生了不少事,皇五子早夭前的那個滿月喝茶會,因為四皇子的莽撞,害死了不少人。皇上最寵幸的何淑女自縊了,施淑妃好好的一對龍鳳胎也只剩下個小公主,整個紫禁城的八月都是陰霾的,沉沉的讓人透不過氣。御膳房當日負責煲湯連着送膳的一撥太監全部被拖出去仗斃,統共算了有二十三人。在玄武門內西長房前面的空地上,打得那叫個血肉橫飛。原本尚膳監掌事吳全有也要被革職處死,戚世忠出面保了他一命,把管理和僉書兩個拖出去抵了事。自此戚世忠欠吳全有的人情也算是還完了,雖然在外人眼裏吳全有依然和戚世忠關係倍硬,但吳全有這些年過得其實有些畏手畏腳。
小麟子掂着小筷子,筷子在指間叉啦叉啦,她用手扳直咯,夾着麵條先在醬碟子裏沾沾,又用小勺子調了點醋,點着小腦袋吸溜進了小嘴巴。
陸安海把她剩下的一截嘗了嘗,暗暗有點被折服。啐了口燒酒,不動聲色地問吳全有:「皇七子生日宴的菜都備齊了沒有?」
皇七子是周雅生下的。當年那場事故弄得紫禁城滿城黯淡,皇帝一整個月不踏後宮,闔宮奴才大氣都不敢出。還好過不了多久太醫把出喜脈,周貴人懷孕了。緊接着山西的貪稅案告破,皇上的臉色這才稍稍好轉。次年周貴人生下皇七子楚邯,聽說出世的那晚普天吉星高照,自此那場風雲才算真真正正的過去。宮女太監們心裏默默都有點感激周貴人,所以御膳房對她的事情也會尤為上心。不上心也不行,皇上如今最寵愛的就是她們母子倆,聽說把小的抱在龍座上逗玩哩。
吳全有冷聲應:「這些還輪不到你操心。」
算起來吳全有比陸安海小十幾歲,卻整天一副板着臉心事深沉的樣子,陸安海也懶得去問他。
小麟子在搞小動作,偷偷撕着乾爹的肉扔給她的小啞巴狗吃。那啞巴狗也不知道從哪兒鑽進來的,某天陸安海開門進院子,就看見它蹲在小傢伙的腳邊嚶嗚亂蹭。反正是啞巴,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着她多個玩伴。這會兒那狗饞了,使勁朝她伸舌頭,她見被發現了,又坐直小身板故作正經。
老太監問她:「幾歲啦。」
「三~歲。」小麟子慢聲慢氣,答得有點含糊。
「錯啦。兩歲。」陸安海佯作板臉皺眉。他怕她出去玩,打前年起就一直是兩歲。今年其實是四歲了,怎麼還算兩歲呢。
她執意強調:「我三歲~」
陸安海見騙不動了,又問:「小麟子是什麼啊?」
「是小太監。」小麟子掂了根雞骨頭吮着。
「太監要幹嘛吶?」
她聽了立刻捂住下面:「太監生來是奴才,比不得六宮的主子,得做牛做馬伺候人。」
兩個老的就咧嘴一笑,這是教過她襠-下一定不許給人摸,那是做太監的大恥和大忌,是一輩子最苦的傷心事。
陸安海把酒杯子過到她嘴邊:「像個老爺們抿一口。」
小麟子抿了一口,直皺眉:「辣。」
「還有吶?」
「還有點酸。」
吳全有凝着她冷哼:「呵,小不伶仃倒是對五味很通曉。」
小麟子說完眼睛就直勾勾看着那扇矮破的小院門了。陸安海知道這孩子心思重,說過什麼一定都悄默默記在心裏,這是滿三歲想出去玩兒了,叫兌現承諾哩。
這會兒戌正已過,宮門上鎖,廊巷裏沒有什麼人,想出去就帶出去見識一回吧。
不敢往主道上晃,只敢繞着外圍的內金水河邊走。老太監歪着肩膀牽着四歲的小麟子,太監帽耳朵在夜風中一拂一拂。小麟子走得很慢很謹慎,眼睛往各處安靜地看着,滿帶新奇與崇仰。曉得她打出生鎖到現在就沒見過河、沒見過橋,今天過生日難得滿足她,陸安海也不吵擾,慢悠悠蹣跚。
從慈寧宮後頭繞過去,慢慢經過壽安門,春花門,再往前過啟祥門就是娘娘們居住的西六宮了。
一場雨過後清涼,長條子西一長街上無有人影。亥正時分主位們多已就寢,各宮裏亮着橘朦的燈,是空幽幽的深宮寂夜,隱約傳來輕輕的說話聲和咳嗽。
陸安海牽着小麟子是累的,因為得長久彎着腰。他扶牆站在那裏,指着就近的一個宮對她道:「窗裏頭有光的那叫翊坤宮,住的是皇帝爺的寵妃周麗嬪。她可是咱們太監的大福星哩,生下個皇七子,御膳房頭頂上的鍘刀算撤了。」
又指着昏黯的毓德宮:「這裏頭沒住人,原本預備給皇上鍾情的何淑女住,嚇,一大鍋滾湯打下來,澆得是皮開肉綻。死了,不到十五歲,聽說是極有靈氣極漂亮的……唉,這都是先頭欺負你那皇四子闖下的禍。你也不記得了,不記得更好,那小子是災星,旁人可摸不懂他心思,離着越遠越好,沾着了厄運當頭……這後宮之中啊,看不見的刀光血影,殺人的刀子都是不見影的,日後你就曉得了。咱當太監的最忌諱攀龍附鳳,都得離着遠遠的,敬着遠遠的。」
一邊嘮叨着一邊退出來。
小麟子很認真地聽着,烏亮的眼睛一眨不眨,鄭重得像與她的性命攸關。
爺兒倆靜悄悄往前廷走,夜裏的太和門場院前空空蕩蕩,從右翼門進去,只看到迎面體仁閣寂寥地矗在蒼穹之下。夜空星辰閃爍,遙遠又近,小麟子仰頭看天,破院子的四方太小,她從沒見過這樣廣闊的天空。伸出小手指了指,抿嘴低語:「星星。」
「是,星星。」星星普照着金鑾殿,大奕王朝得天神庇佑,皇帝爺是個明君。
陸安海絮絮叨叨着,領着她在白色的台階上邁了幾步,她恭恭敬敬,仿佛被這紫禁城的皇權震懾。忽而一陣夜風襲來,她輕輕地打了個噴嚏。夜色將晚,陸安海就牽她回去了。
回去後卻病上,白天夜裏的咳,咳得小臉蛋紅紅的。長這麼大除了偶爾頭疼腦熱,去魏錢寶那裏拿點藥燉了吃就好,沒見咳過這樣厲害。
眼瞅着咳了小十天還沒好,吳全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怪陸安海那天叫她抿了一點燒酒,熱乎乎地帶她出去吹風。
陸安海理虧,只好去找魏錢寶。
魏錢寶也是個沒上進的,在御藥房做了這麼多年還是個直長。正在配藥方,陸安海把他叫出來。
「看病,看誰的病?我手頭正忙着。」魏錢寶斜着眼睛打量他,滿臉不樂意。
「忙啥,慢悠悠的。」陸安海少見諂着笑臉求人。
「春天,皇四子犯哮喘哩。皇后拖了桂盛過來,我也不好含糊,這二三年皇帝爺雖不過問,到底後位還給她留着。」他一邊數落一邊又要往裏走。
是當年那場雨淋下的後遺症,初時沒發現,到了次年春就犯上。那小子也是命中帶劫,急不了這一會會。
陸安海拖他,魏錢寶死咬着不去:「老東西,這些年鬼鬼祟祟受夠你了。要看病成,自個把人帶來。」
陸安海沒辦法,大晚上的只好把小麟子抱去了。
魏錢寶還以為激將來的是個老宮女呢,太監們老了都不想單身進棺材,這老傢伙如今差事幹得風生水起,保不准偷找了對食。結果大晚上把門一開,進來個玲瓏剔透的小娃子,三四歲的模樣兒,腦袋上擱着頂太監帽,把小臉蛋襯得一點點大。
他愣得一怔:「這丫頭哪撿來的?」
陸安海最怕人說小麟子是丫頭,捋了他一腦瓜:「什麼丫頭?是小子!天生沒蛋,偷着撿來的,你可別說出去。小閹伢子叫魏爺爺。」
小麟子搭着手弓着腰:「魏爺爺。」
聲音稚聲稚氣,怎麼看還是個小丫頭。魏錢寶沒話可說,數落了陸安海一整晚,老東西,老了老了專幹掉腦袋的事,早晚有一天你得死在我前頭。走的時候卻給小麟子塞了一包甜甜的麥芽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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