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二長街走到盡頭,出千嬰門往御花園繞,路過東筒子再往貞順門裏穿,這一路百轉千回,楚鄒顛着小碎步,眼看都要繞暈了,陸安海才在一處幽晦的僻院門口停下來。
那門上落了把銅鎖,用細鐵絲繩綁着,院裏院外靜悄悄,像是沒有一絲生氣。楚鄒緩緩移上前來,有些怯懦地看着陸安海微胖而歪的背影,杜撰他是不是要在這裏殺人滅口。
陸安海心知肚明,也不開口請他。那鎖原是故做的假象,他把細鐵絲扭開,抬腳跨進門就往裏頭穿。
小子心黑,竟然拿自己的老命做籌碼。這一路上黑燈瞎火孜孜不倦地隨過來,他倒是小看了他的毅力。外頭看着呆清寡言,內里可見是個狠角色。
陸安海在小麟子被欺負的當晚其實並沒有換地兒,後來是又發現三皇子楚鄴竟然不時地也在院外探頭探腦。這才臨時趁值夜的當口,匆匆忙把她移到這東筒子盡頭的淑女院裏來。
那天楚鄒掐哭她時正值順貞門裏人進人出,隔天便傳出乾西五所裏頭鬧鬼,有類似女人的萋萋哭啼。後來宋千戶派禁衛軍進來走了過場,他就沒敢再繼續回來收拾。大熱天的,原想着那給丫頭泡甜水的糕兒早晚得爛,哪兒想沒幾天就被皇帝爺的一群小皇子給撞掀了門。
竟然還被他小四子不曉得在哪兒拾到了木鈴鐺,一群招惹不起的活祖宗啊。
涼夜清風迎面,擦着曳撒的袍擺發出簌簌聲響。陸安海顛着歪斜的步子穿過空蕩的寂院,院子很小,中間只有一張圓石桌。東筒子這一片原是供皇帝選秀的淑女們住的,兩個人住一院。因着隆豐皇帝龍體欠康,已經有二三年空置了。內廷這麼大,每天都有人進有人死,哪兒一缺人氣,看上去便鬼氣森森起來。
對門的兩間主臥被貼了赤白的封條,隔壁僕從嬤嬤的耳房裏滿地拖着血滴子與染血的女人衣裳。他不曉得這院裏又曾冤死了誰,他也不往那灰漆漆的窗縫裏看。上了封條的總是死得不明磊,看了反倒沾惹她晦氣。反正那小丫頭命里硬,在吊死了三十多個宮妃的乾西所都能活,這裏頭再鬧也就兩個,礙不着她甚麼。
低矮的綠柱紅牆盡頭,有間很不起眼的小屋。應該是從前值夜的小茶房,門板子有點歪。他推了推,啟開一道可容身穿過的縫。
裏頭沒有點燈,黑暗中傳來嬰兒幼嫩的吶吶自語。那細弱的稚語帶着點怡然自得與自我陶醉,她已經很是習慣了這樣無聲無響的長夜。陸安海每次一聽這樣的聲音,當一天差做牛做馬的所有冤屈,頓時就灰飛雲散了,多疲也疲不起來。
摸到桌角劃了根柴火把煤油燈點燃,燈芯子尖細,不敢將光點得太亮。慢慢的光線暈開幽黃,就看見那角落的矮炕上仰着個小丫頭,正抓着自己的腳丫子在玩耍。發現屋裏有了亮光,忽而就鬆開手,側翻了個身子望過來。
「小東西。」陸安海簡短地嗔了她一句,萬年呆板的老臉上多了些表情。
「咔~」小麟子惶促的神色立刻緩和,認出來是自己的太監爸爸,便舞着短短的小胳膊撒歡。
沒人照看沒人教,一張破炕子就是她每日的天地,她自己摸來滾去,不曉得幾時就學會了翻身,還會用指頭勾着自己的小腳丫吃舔。
陸安海發現後,就在御膳茶房裏偷來幾個矮碗碟,每次倒幾口米湯水放在炕子上。小東西,她為了活着也是煞費了心機,餓了就自己翻着滾着,滾到碗邊把臉撲上去舔。雖舔不了幾口,反倒是打翻得多,到底不至於太被餓着。這陣子宮裏頭風聲盯得緊,陸安海不可能像從前一樣時時過來,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
此刻胸前的小巾子上沾濕着米湯,微微泛開一股霉酸味,陸安海把她的巾子解下來,又將碗碟子收拾在一邊,擦了擦底下鋪墊的油布。
楚鄒挪着小皂靴倚在門邊看,聽着裏頭熟悉的奶聲奶氣,他心裏就悸動得怦怦跳。一雙桃花眸子睿亮,睇着那昏暗光影中小麟子一伸一舔的小舌頭,他竟有種說不出的失而復得的滿足感。
「四殿下還是進來吧,外頭黑。」陸安海眼睛不看他,語氣謙卑叮嚀。
他這會兒倒乖乖的規矩起來,一步一點地挪進來,負着小手臂在床沿上一靠。眼睛一目不錯地盯着小麟子,帶着兩分討好和等待。
小麟子扭頭看見他,卻忽地眸中哀傷一澀,木木然地背過身去自己玩耍。
「前兒個我父皇說要給我挑師傅,挑了東平侯府的大公子,聽說他是個皇城禁衛軍的千戶頭領。我一時忙碌,就沒能來看你。」他假大方的,自顧自地說着,好像兩個人之間根本沒發生過甚麼不愉快。
一邊說,一邊伸出指頭一點點試探地握住她的小腳丫。
她的腳骨頭很小,還沒能有他的半個巴掌大,他抓在手裏,心裏柔柔的。這時候他想與她冰釋前嫌,她的什麼在他眼裏都是最順眼的。
因着老太監的針線手藝爛,她的褂子歪歪斜斜地吊在身上,雞屎樣的褐色,襯得她那樣的卑微。楚鄒想起鮮艷又嬌矜的宋玉妍,眼裏不由多了幾分愛憐——是主子爺對自己手下奴才不如人的可憐。
「……但她比你漂亮多了。」他說,也不曉得那「但」字的前面半句是什麼。
「嚶嚶~」小麟子察覺他在摸自己,櫻紅的小嘴兒忍不住往下癟。
他卻不管不顧,一意繼續地抓着她不放。他出娘胎一連氣喝了一年半的奶,那手勁兒可沉。又去撫她粉嫩的小屁股,寸寸逼她看自己。
陸安海正在爐子旁生火,抬眼看到了便低吭道:「殿下別動她的腳,這丫頭傷過一次就記了仇,惦記你上回掐過她腿窩窩哩……青了恁深一塊,足足半個月才見好。」
火苗子孳孳作響,裊裊着淡藍色的光,這是特地找內官監的太監高價買來的無煙碳。陸安海把兜里藏的兩個小瓷瓶掏出來,放在水裏頭去暖。
今晚上在張貴妃的景仁宮耽擱了時辰,原本悄悄溫好的羊奶-子和米湯都擱涼了。所幸這院裏頭不僅有口井,還有一個煤爐子。
小東西月份一天天長大,飯量也在一日日往上增,眼看滿四個月了才這麼點點大,需要吃得好一些。偏又嘴上金貴,羊奶-子必須是去過腥的,不然吃了長痱子,燒煤也要無煙的,不然就咳嗽,還容易被外頭發現裏面藏人。這些玩意兒都是他頂着「魏錢寶胃不好、肺不好」的藉口找各監的太監私下裏弄來的,後宮幾個主位打賞的金葉子全耗在了這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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