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自個主子是人主子的小跟班,沒說話的份量。小鄧子只得挪挪蹭蹭走過去,和小喜子一人扳住楚鄒一條小胳膊。
楚鄒步子開始移動,緊咬着牙關,急得直喚:「小順子、小順子救我!」
他生得很漂亮,眸若楚楚桃花,容長臉兒瓜子下巴,蹙眉的時候總叫人莫名為他觸動柔腸。
三皇子楚鄴心疼弟弟,也顧不得二哥在場了,跑過去抱住楚鄒的脖子:「你們別欺負他,你們別欺負我小四弟。」
他自己因着羸弱多病,看上去也才比楚鄒一般大。楚鄒的臉被他埋着,眼睛看不清,腳步越發移動得厲害,胡亂應道:「三哥不用幫我,回頭我母后問起來,打他們一百大板子……」
「砰——」話音未落,身後卻忽然一聲重響,轟然帶起一陣嗆人的濃灰。
門板子榻了。
鏤框的舊紅格子,邊上的拉把不經磨,從門折上斷裂出來。小喜子和小鄧子力道穩不住,措不及防撲了個狗啃泥,緊跟着楚鄒和楚鄴也坐倒在他們身上。
「嘿,倒省事了!」楚鄺連忙越過他們,揩起棗紅袍擺一腳跳進了房裏。
破闈房裏卻靜得出奇,滿屋子彌散着一股冷寂的味道。只見貼牆的炕子被磨得黝黑污亮,炕邊上歪着一副褐木舊桌椅,桌面上落滿塵灰。椅靠上掛着一件褪了色的大紅宮袍,艷綠的繡紋刺人眼目,就像個女人攤開了肩膀附在上頭。
分明是一間很久沒活人進過的屋子,偏那炕中央靠窗邊的一個碗碟里,卻盛着半塊甜糕。碗底納一點兒米湯水,應是盛放了有不少天,散發着酸腐的霉臭,有蒼蠅在嗡嗡環繞。
靡靡渾渾,詭魅森森。
「啊——鬧鬼了——」小喜子趴在地上,只覺臉骨頭到腳尖驀地一搐,嚇得驚跳起來迅速就往外頭跑。
小順子才聽着呼聲尋趕來,一聽那尖叫傳自柿皇子常去遛彎的乾西五所,登時就曉得要完了——那小祖宗必是鬼上身哩,他老早就想向桂盛稟報了,就是怕桂盛不相信反招來一頓打,好死不死拖到現在,愣是沒瞞住。
……
坤寧宮裏氣氛異樣的凝沉,宮女太監們耷拉着腦袋,連口大氣都不敢出。
孫皇后端端坐在正中央的紫檀木鼓腿彭牙羅漢榻上,一貫淑和的臉容上堆滿肅穆。張貴妃坐在左首下側,膝面上倚着氣息未平的二皇子楚鄺,一貫刁鑽的她這時候也少見的安靜。殷貴妃則坐於她對面,懷裏抱着眼泡哭得紅腫的三皇子楚鄴。
小喜子那一聲「鬧鬼了」叫完,背起自個主子就往二所院外頭跑。小鄧子自己撒丫子跑了,跑到半路才想起來主子爺還在院裏沒出來。楚鄴一個人落在那陰萋萋的矮闈房外,腳底下就跟扎了針一樣動不了,嚇得呱嗓子就嚎。楚鄒倒是在,但他在和不在對楚鄴來說沒兩樣。都那當口了,他還在炕頭桌腳的翻來找去,在楚鄴的眼裏他已經是中了邪的,跟真鬼沒區別,一樣可怖。
宮人們站兩排,連大公主楚湘都聞訊而來。
楚鄒摳着衣角站在眾人中央,被母后的眼神迫得抬不起頭來。
孫皇后苦惱地掃了小兒子一眼,淡青色小袍沾着滿身灰,膝蓋上一掊土。轉頭問楚鄴:「你說他去了幾回,進去都幹些什麼?」
「說實話。」張貴妃低語看他。
楚鄴只得抽泣着道:「他隔三差五的就去,進去後就自己對着牆說話,我聽不清。」
楚鄒瞪他,心裏因着那句「聽不清」倒默默舒了口氣。
孫皇后撫了撫繃痛的太陽穴,又問:「除了對牆說話,你四弟還做些什麼?」
楚鄴應道:「他還跳殭屍,從破炕頭這邊挺到那邊,又從那邊挺到這邊。他近日時常和我說,他要飛升去見太上老君。」
「你胡說。」楚鄒俊俏的小臉蛋瞬時漲得通紅。
嗤嗤。宮人們艱難地咬着唇,想笑又不敢笑。
張貴妃愣是心疼兒子,到底也憋不住戲謔:「怕是被鬼魘着了,他自己去不打緊,把兄弟幾個都拖累去,這就是不地道了。真要出了什麼事,皇后姐姐要怎麼收場好。」
皇長子楚祁陰慍地睇了眼張貴妃,又轉而憂心地望向弟弟。
楚鄒依然魂游象外一樣沒心沒緒地抿着唇,那明秀的眼眸兒飄忽,只叫孫皇后眉間愈加凝重,自責近日對他的放任和疏忽。
孫皇后眼睛不看張貴妃,聽見了也只做沒聽見,吩咐宮人道:「去把小順子給我找來。鄴兒你繼續說。」
楚鄴受了鼓勵,遂便豁出去了:「四弟還吃炕頭的甜糕了。那糕上長了霉,他一邊吃一邊跳,嘴裏還『嘁嘁』的直笑。」
……
七月孟秋,宮裏頭彌散開鬧鬼的傳聞。各院裏悄悄掛起了桃木梳,還在進門的口上擺了水盆子,出來進去照一照,怕跟進來甚麼不乾淨。
「密密麻麻轟——」秋老虎散發着熾熱的餘威,坤寧宮廣場前僧人念經的聲音渾如鐘鼓。孫皇后命人徹查是誰在二所院裏私設供奉,又叫桂盛把小順子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着人赴皇覺寺請來了高僧。
法事是在坤寧宮辦的,皇帝為天,皇后為地,坤寧宮是內廷主位,震懾着兩掖的東西六宮。道場卻是直接設在乾西五所裏頭,兩邊同時一起施法。
這是繼隆豐皇帝駕崩後,宮中的第一場大法事,一連三個皇子都被牽扯了進去。身穿金黃袈裟的僧人繞着漢白玉階梯一圈圈念經,四歲的楚鄒被圍困在裏頭,他的身旁是被太陽曬得兩腮發紅的楚鄴,再右邊是二皇子楚鄺,哥兒三個被按從小到大的排列在法場的中心。
楚鄒盤腿坐得畢恭畢敬,呆愕地看着和尚們嘴裏呢囁呢囁,忽而在自己頭上撒兩片葉子,忽而又端來什麼靈水給自己喝。他都喝得滴水不剩,倒不是因為確實渴,而是篤定那水可以通靈氣,灑在自己頭上的葉子或許還能開天眼。
比如他這會兒看面前炙熱的空氣,就已經升騰起了滾滾白煙。在那烏煙瘴氣中,他險些也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中了邪,興許根本就沒有小麟子,她只是太上老君托給自己的一個場夢,被他一指頭給掐沒了。
但他攥了攥手心裏的小木鈴,咕嚕咕嚕,那聲音一響,他卻知道存在即事實。
一旁的楚鄺越過楚鄴瞄過來,楚鄒連忙悄悄把木鈴子縮進了袖管。楚鄺眼眸精銳,微微勾唇諷笑,壓根就沒把這場法事當回事兒。
御膳茶房裏忙得像個陀螺,宮裏住進了娘娘和皇子,灶上的火力也比往日加大。正是傍晚光景,各宮太監都在忙着布膳,陸安海顛着略歪的肩膀,站在漆光發亮的大長桌旁指揮太監裝盒,「把那盅黃燜魚翅擱進去,今兒萬歲爺興許落腳景仁宮,張貴妃愛吃點啥魚翅補中氣」、「那盤老雞濃湯燒鹿筋和西湖蓮藕也別落下,萬歲爺天一陰就能思量着用上兩口。」
他不自覺地流暢叨念着,不僅把皇帝那難以捉摸的喜好拿捏,就連各宮裏的娘娘們也被他觀出了一二,一邊說一邊忙碌自己的糕點蒸籠。在皇帝跟前侍膳有幾個月了,因為話不說,人收拾得乾淨,眼睛也不亂看,一切的佈置不着痕跡地合着皇帝胃口,因此差事當得還算穩當,皇帝明面上不表露什麼,用完膳倒是賞賜過他二三回剩菜。
皇四子雖沒看出對他做的糕點有特別熱愛,但每次也都能「將就」地吃上幾口。吃了這麼多個月,還是不改不變。小孩子的心性多變,既能堅持這麼久,再怎麼隱藏自己的小心思,也瞞不住心眼比針尖兒還細的太監。可見還是喜歡。
七月是陰月,一場雨過後空氣便顯得有些陰涼。尚膳監的掌事太監吳全有站在庫房門口的屋檐下,眯眼看了陸安海老半天,吊着嗓門兒輕哼:「這老傢伙悶聲不響的,倒是還有些真本事。你這麼說他,可有證據?」
太監小李在旁哈着腰:「是,奴才若無真憑實據,也斷不敢在爺爺您跟前亂嚼舌頭。這御膳茶房的糕點經誰的手做成,那都是有跡可循的。凡他陸安海做的,點心上都有個藍標,除了給皇帝爺用的,剩下的次品全他自己拿走了。奴才問他拿哪兒去,說是拿去餵野貓。因為做的不多,統共沒幾塊,先頭奴才就也沒往深里去想。可自從出了乾西所鬧鬼一事,皇后娘娘囑咐要徹查,連累咱整個尚膳監都被戚公公罰了半月俸祿,這事兒小的不敢不盡心。那糕點雖發了霉,到底有他陸安海經手的痕跡,委實是他做的無二。」
掌事太監吳全有默默地聽着,扭頭俯看小李,輕蔑地吭了下鼻子:「哼,他在這宮裏除了御藥房的直長魏錢寶一個朋友,就沒有別人。那乾西五所屈死的都是宮女妃嬪,他吃飽了閒着沒事拿自個人頭去祭拜?」
那小李乃是先頭被陸安海搶了差事的太監,自是對此事費心盡力。
愈發哈着腰:「話是這麼說,所以奴才也怕冤枉了他,這才又在他的鋪蓋底下發現了這個。」他說着,側過身子從袖管里掏出個小包袱。
吳全有跟着他轉過去,抖開在手裏一看,裏頭卻是一把剪子與一團碎布片子,還有一叢叢的小棉絮。
「奴才先頭也是奇怪,各宮的娘娘們也賞過他幾回金葉子,平素沒見他給自己添置什麼,反倒見他鋪蓋和袍服都日漸少了。奴才這費心一查,就查出來這包玩意兒……吳爺爺,宮裏頭除了皇子和公主,可不許藏什麼沒根沒落的小穢種,他這樣黑燈瞎火地亂折騰,到時候害了咱一群人,那罪過可就大了。」
「嘩啦——」天空中忽閃過一聲霹靂,將屋檐下的光影亮了又暗。小李勾着嘎瘦的腰肢站在吳全有身邊,頭埋得只看見脖子後的兩粒頸骨。
那歪瓜裂棗的嬰兒小褂被雷聲震得一晃,就好似那不知名兒的小髒東西命運飄搖。
天欽皇帝進宮才幾個月,那小東西的褂子眼看也有些月份,顯見得不是皇帝幸下的種。若然被揭發出去,不單是他陸安海自己要掉腦袋,連着上頭的掌事也得受牽連。
吳全有抬頭睇了眼對面房裏的陸安海,把包袱攆回小李手裏:「老東西,看他老了賞他個好差事,好存點私房混個全身進棺材。他倒是給臉不要臉。你給我好生盯着他,別一顆老鼠壞了一鍋粥,該是你的回頭還是你的。」
小李子被看穿心思,尷尬忐忑,連連哈腰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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