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本來未必就會遲到,正好宋弘業送來了三大營的消息,將他拖住了不少時間。也虧得這份消息,沒讓他在今天的軍議上過早宣佈接納三大營的事,以免日後出醜。
如今的三大營,已經只剩一個的空架子了。
明朝的軍制以軍戶世襲為特色,平時耕種,戰時打仗,寓兵於農,自養自足。
國朝初立的時候,武職地位高於文職,能夠納入軍戶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絕非誰想入籍就能入籍的。然而時過境遷,文官翻身,武職沒有了前途,紛紛霸佔衛所屯田當起了富家翁。那些軍戶非但要承擔軍事義務,還成了軍官的農奴,要為衛所官們種地納糧,苦不堪言。
如此一來,逃籍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衛所制度是大明軍制的基礎,逃籍多了,小到衛所,大到都司,乃至京營,直接面臨的問題就是兵源不足。
若是平日倒沒關係,反正糧餉是按照足額發的,士卒越少,軍官分潤的就越多。一旦到了檢視的時候,軍官們便會從市井中找一批「臨時工」,拿着兵器擺個樣子,走個過場。等上官走了,這些兵員也就消失了。
京營之中的軍官多是各位國公門下,聽說成國公一家歿於鼠疫,定國公與英國公又奏請天子,要讓東宮太子來撫軍。他們都是老於世故的油條,當即就從城裏城外招羅短工,許以銀錢,一定要儘量足額地交到太子手上。
只要太子接了手,這些人自然就會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至於空下來的兵額,那就是太子殿下的事了。
換了識相的外官,會跟着拿一份分潤,安安穩穩度過這一任。
若是個不識相的,那麼逃兵是在他手上逃的,很容易扣個「苛刻虐下,無德不為眾人所服」的罪名。若是正巧京營又打了什麼敗仗,也可以順勢套他頭上,讓他閒住個十來年,看皇帝能否記得起他來。
李邦華就是不識相的典型。
當然,太子是不會犯「不為眾人服膺」的過錯,但「苛刻虐下」卻沒到紅線,完全可以讓士林和民間傳說一陣。也為日後鋪條路,誰知道將來皇帝會不會更喜歡永王或者定王呢?
成國公家遭遇滅頂之災後,其他國公貴戚難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傷。而其中源頭便是東宮太子,能換個手段溫和、容易糊弄的太子絕對是一件好事。
「殿下,若是不將那些臨時頂役的人抓出來,恐怕日後不好向陛下交代啊。」劉若愚憂心忡忡道。
朱慈烺肯定不會遞出前後不一致的奏報,即便日後有人逃跑,他也只能另外找人補上,等於吃下這個啞巴虧。一兩個人問題還不到,若是數以千計,那非但是吃虧的問題,更要向外界解釋自己私擴兵額的問題。而這個問題一旦揭露出來,怎麼解釋當初的滿額呢?
難道承認自己被人坑了一把?
這豈不是讓人扇了一記耳光,自己還要攝影留念,大肆宣揚麼?
丟醜都不夠的!
朱慈烺靜靜坐了一刻鐘,道:「權當不知道這事,收編京營的問題暫且不談,今日先確定軍銜的事。」
劉若愚提起的心果然放了下去,他見太子說話如此沉穩,知道殿下胸有成竹,那般鬼蜮伎倆已經不用擔憂了。
事實上,朱慈烺靜坐一刻鐘,並非想着怎麼捉蟲子的問題,因為那實在算不上問題。
他在想,如何給那兩位不安分的國公一個教訓,讓他們掂量清楚是在跟誰玩這些上不得台面的心眼。
不過對方到底是世代國公,軍中朝中多有門生故吏,如今確實不是跟他們硬拼的時候。從姚桃的賬面上看,如今京師米價和肉蛋價都有不小的上漲,這顯然是因為東宮侍衛營影響到了小範圍的經濟環境。
那些國公們若是抓住這個機會,順水推舟跟太子打一場經濟仗,說不定還真的會扼住東宮的脖頸,削弱侍衛營的日常供給。
想到這裏,朱慈烺不由提高了警惕,越發迫切地需要找一塊適合自己的根據地,立足根本,這才能生根發芽。相比之下,這塊根據地選在哪裏,要比怎麼去更為重要。
朱慈烺看了看台上的座鐘,起身道:「先軍議吧。」他將這些問題暫時擱置腦後,換了戎裝,徑自往白虎堂走去。
白虎屬西方,有征伐之意。東宮外邸設白虎堂,正是用來召開軍議的場所,一切士卒資料兵書戰冊等物也存在白虎堂的偏殿裏,平日非得手持印信方能進來。
朱慈烺到了門口,示意發炮。只聽得隆隆三響,白虎堂中人聲寂寥,就連大喘氣都不曾聽聞。
太子一手扶着佩刀,一手虛扶腰間,大步邁了進去。
眾軍官無不起身肅立,行持軍禮,陳列階下。
朱慈烺邁步登階,坐在白虎照壁下的主座上,輕壓雙手,示意諸將落座,開口道:「大家對於軍銜之議,還有什麼建言?」
軍中例行一言之堂,何況收集建言的時候早就過了,此刻誰還會有話要說?當下沉默一片,朱慈烺微微點頭,道:「既然如此,各階軍官士官,都按手冊上對應軍職授予軍銜。只是有一人要先行授銜,在授銜當日,為諸將配銜。」
眾人聞言心中紛紛吃驚,沒想到還有人能得如此殊榮。堂上一角傳來衣衫抖動的聲響。那些都是青衫醫。經過了嚴格軍訓的軍官們,絕不可能犯下這種失儀的過錯。
「請喻昌先生上前。」朱慈烺站起身,朗聲道。
喻昌聽了心頭一顫,暗道:今日讓我來參加軍議已經是意外了,怎麼這提前授銜還有我的事?
青衫醫們紛紛交頭接耳,發出了比之前更大的驚訝聲。
朱慈烺抿嘴微笑,他就是要讓這種意外深深烙在眾人心底。
「防疫時,先生衣不解帶十餘日,日漸消瘦,真乃妙手仁心。」朱慈烺開口贊道:「同時在青衫醫中廣施教化,傳授各家秘要,使愚者開智,智者明理,其中功德豈是凡人能知?孤受命撫軍京營,恐怕難避開兵燹,在座諸位的性命恐怕也只在青衫醫一手之間,故而這首勛之榮,非先生不可當得!」
喻昌連忙拜道:「微臣手無寸功,焉能奪諸將軍之殊榮!殿下捧殺微臣了。」
朱慈烺毫不理會,振聲道:「此令:太醫院御醫喻昌,提督各地從軍醫師,組建軍醫院,授下將軍軍銜,賜鬥牛服。」
這條令旨中明確了喻昌的本職是太醫院御醫,事權是提督從軍醫師,組建軍醫院,加銜是下將軍,恩典是賜穿鬥牛服。
雖然鬥牛服是宰輔蒙恩特賞的賜服,獲得這類賜服被認為是極大的榮寵,但是真正讓喻昌激動的卻是太子殿下賦予他的事權。有了這個事權,他才可以名正言順地推廣自己的理念,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再退一步,下將軍的軍銜也讓喻昌激動得不能自已。他很清楚東宮侍衛營的編制,即便說是武臣之中第一人的蕭陌,對應下來也只是個上校,排不到將軍。而自己連刀槍都不曾碰過,竟然加封下將軍,無疑是太子在兌現當日的諾言,給了他極大的肯定。
「臣謹遵令旨!」喻昌見令旨明發,不能再推辭,只得噙着激動的淚珠,接旨謝恩。
一干武臣看得心跳,但誰都不敢眼紅。是人都知道刀槍無眼,日後真要上戰場,肯定要指着軍醫救命。反正這些軍醫手中沒有兵,又不會搶功勞,虛應着對他們客氣些也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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