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鱗開 一三九 英雄乘時務割據(十二)

    華夏對香火傳承的看重恐怕在世界各民族之中也排得進三甲。能夠在死後有子嗣傳承香火,落在文人筆下是長篇累牘的歌功頌德,讚嘆皇太子殿下的仁慈寬厚,愛兵如子。對於衝鋒陷陣的兵士而言,卻只有一句話:「死了也算沒白活。」

    當然,不死就更好了。

    各級軍官、士官的獎賞也很快頒發了下去,根據級別給予銀兩、土地,乃至妻子的獎勵。銀兩現兌,妻子要等回到京師才會找媒人安排,土地卻是「飛地」。士兵只知道自己在某處有一塊多大的田地,在服役期間卻不能自己耕種,也不能轉賣,只能收取土地上的田租。這田租也是定息,每年五斗,雖然不算多,但退役之後就能自由處置這塊土地,這讓原本毫無家產的兵士們都有了成家的衝動。

    「殿下,給這些兵士如此厚待,就不怕他們上陣之後畏首畏尾麼?」陳德十分替太子擔心,忍不住問道。

    自從兵家強調賞罰分明以來,就講究一個「即時」,絕不拖延,頗有些按項目進度結算獎金的意思。朱慈烺提出的土地獎勵是此次獎賞模式的最大頭,相比之下拿到手沒處花的銀兩,以及尚在京師不知美醜的婆娘,都不能跟這片見都沒見過的土地相比。

    活着回家,種屬於自己的地,過上有恆產的日子,這是每個農耕文明子裔的內心期盼。

    「不會,」朱慈烺笑道,「你沒跟我營中的訓導官聊過吧?」

    陳德一愣。

    他對東宮侍衛營的訓導官制度略有所知,局限於教兵士寫字、幫助他們寫報告……雖然深入基層,也擔任着一個「官」字,但實際上只是宦官為主秀才為輔的一幫書吏。

    「訓導官會告訴他們。努力打仗,土地就會越來越多。上陣畏縮,只有死路一條。若是敢當逃兵,這些用命拼出來的東西也就徹底沒有了。」朱慈烺微笑道:「訓導官很重要,絕不是捉刀代筆那麼簡單。」

    「若是如此重要……」陳德突然封住了嘴。

    「為何還要交給閹人,是吧?」朱慈烺微微搖頭:「在我看來。之所以有人做出自殘入宮的事,多少有些不得已。這些人原本身殘心弱,若是歧視他們,只會將他們推向極端,最終變成劉瑾、魏忠賢之流的逆閹。成祖也重用太監,為何就沒有出現過這等逆閹?識人用人,最重要的便是『一視同仁』四個字了。」

    陳德將太子的話在腦中轉了一遍,垂首道:「多謝殿下指點迷津。」

    朱慈烺抿了抿嘴唇,身後傳來了戰鼓擂動之聲。

    時間差不多了。

    在休整了一日之後。東宮侍衛營留下一個司保護後路,封鎖山口,大軍集結汝州,準備開赴寶豐、郟縣一帶,伺機接應孫傳庭的秦兵。

    雨水連成了線,灑落在軍陣上方。身着棉甲的赤紅軍隊,在雨中紋絲不動,任由雨水順着明盔滾落下來。他們手中握着長兵。腰間的「雙插」上蓋着油布,弓弦更是早就收起。用防水的油紙包裹,這樣的天氣並不適合行軍,但對於士氣正旺的東宮侍衛營而言卻算不得什麼。

    孰不見,就連皇太子都淋在雨中,身上的胖襖與將士們身上的一樣,貪婪地吸着雨水。

    朱慈烺縱馬一步。高舉手中尚方寶劍,正要宣佈出兵,突然遠處馳來一騎,遠遠就嘶聲力竭喊道:「殿下!前方緊急軍報!」

    侍衛們紛紛上前將探馬換下來,半拖半扶帶到太子面前。那塘馬勉力撐起一口氣。道:「殿下!秦督敗了!」

    「怎麼還會敗?」朱慈烺忍不住嘆道。

    後路都已經幫他守住了,怎麼還是敗了?眾人只以為太子在說去年之敗,並不以為異。

    「是,是秦兵發生了營嘯,闖賊乘機攻破了大營!」那塘馬滿臉雨水淚水相雜,哭嚎道:「大敗啊!」

    營嘯是軍中最為常見的靈異事件。

    如果說譁變的士兵只是失去了理智,那麼營嘯則是從人變成了野獸。

    如果按照後世的心理學分析,營嘯是因為人多擁擠、居住空間小,且平時因訓練或者結仇等原因造成整個群體精神壓力大,處於崩潰的邊緣。因此在某個寂靜漆黑的夜,一個士兵因噩夢而喊叫時,往往會引發其他人的連鎖反應,使得全營都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乃至自相殘殺,後果往往十分嚴重。

    孫傳庭率領的秦兵離開家鄉已經數月,連戰之下積累的精神壓力不能得到釋放。又碰上陰雨連綿,再次回到去年慘敗的地點,這無疑會給士兵更加強烈的心理暗示。別說營中混有奸細存心挑唆,就算沒有奸細,發生營嘯的可能性也是極大的。

    朱慈烺既然有心領軍,對營嘯自然要加以了解。在他的閱讀範圍內所知:最早有記載的營嘯發生在東漢對西羌的戰爭中。可以說營嘯、夜驚是古已有之,歷朝歷代都用嚴酷的軍紀防止營嘯,尤其要嚴懲借營嘯之機行不法之事的兵士。

    東宮軍紀在歷代嚴軍之中也算排得上號,其中自然就有朱慈烺對營嘯的防範。誰能想到,老於帶兵的孫傳庭,竟然也碰上了這等事,而且還被李自成逮到了機會……

    或許,這就是李自成創造的機會。


    朱慈烺心中暗道。

    「殿下……」陳德心中無比忐忑,不知道自己父親的河南兵是否也發生了營嘯。在他來之前,豫兵和秦兵可是緊鄰紮營的。

    「帶他下去!」朱慈烺揮手道:「各營繼續進兵,沿途收羅潰兵!亂兵有膽敢不從調度的,一律格殺!」

    「卑職等領命!」東宮侍衛營的校尉們行了軍禮,按序發兵,仍舊是有條不紊。

    ……

    「報元帥!白廣恩的將旗倒了!」

    李自成站在城頭,看着城外潰散的明軍,身後傳來前線的塘馬回報。他此刻沒有絲毫獲勝的喜悅。原因正是劉宗敏、牛金星、楊永裕三人的被俘。楊永裕被俘,會加重原來朱朝官紳的恐懼;牛金星被俘,會造成謀士之間的慌亂和騷動;劉宗敏被俘……李自成不敢想像作為悍將旗幟的劉宗敏被俘之後會對軍心的巨大影響。

    他連夜派人去襄陽傳召田見秀,正是要以田見秀的影響力來幫他一起穩定日益成型的闖營大軍。

    如今這局面,竟然沒法靠自己一個人來維持了。

    李自成不知是該欣然還是哀嘆,回頭看看滿地「昌義」大旗。回想自己起義之初,以及在商洛山中的困窘……真是萬萬沒想到啊!

    「元帥……」顧君恩站在李自成身後,低聲喚了一聲:「敵將高傑取向東北,該是往山西地界逃了。」

    李自成置若罔聞,輕輕拍了拍冰冷的城頭磚,嘆了口氣:「額要把宗敏救出來,不管咋個弄,都不能讓他死在朱賊手裏。」

    顧君恩知道劉宗敏對李自成的意義。這兩人名義上君臣,但實際上卻親如兄弟。十餘年來一路走來。李自成從來沒有如此之近地窺視九鼎重器,事實上若不是自己先取秦晉的戰略,倡義營甚至早就攻到北京城下了。在這關鍵時刻,李自成絕不會看着自己的老夥計倒下。

    「元帥,」顧君恩早就準備好了腹稿,答道,「援救劉將軍的事,恐怕只有靠議和了。」

    「額知道。額打得越凶,他們殺人就殺得越快。」李自成緊緊湊着眉頭:「就是朱朝那些個官。腦筋死滴很,要是肯跟我講和,哪裏還需要打這麼久?」

    顧君恩苦笑道:「還是沒有打疼他們。依學生看,如果是為了救劉將軍,不如準備軟硬兩手。軟的一手,咱們讓李振聲回去。帶信給朱朝皇帝,只要放了劉將軍和牛丞相,咱們就願意招安,駐守宣大為朝廷抵禦建奴。」

    李自成微微搖頭,總覺得這事沒那麼好說。他因問道:「硬的呢?」

    「先把爭奪天下放一放。」顧君恩說得無比落寞:「約上黃虎。大軍向東,直取畿南!到時候朝廷震動,不由得他們不談!」

    李自成重重一拍手:「就這樣,兩隻手一起動!」

    「雙管齊下!」顧君恩替李自成總結道。

    ……

    孫傳庭沒想到在嚴明的軍紀之下,竟然還是發生了營嘯這樣的悲劇。如今兵荒馬亂,到處都是的亂兵,這些兵比之賊寇更讓人惱火。因為誰都不知道同樣身穿胖襖頭戴明盔的亂兵會不會抽冷子從後面來一刀。

    「督師!白將軍的將旗倒了!」總兵牛成虎費了極大的力氣,總算找到了頭髮散亂的孫傳庭。他眼見這位督師勉強維護着朝廷大員的風度,但精氣神已絕非昨日可比。

    作為孫傳庭旗下當仁不讓的先鋒大將,牛成虎的兵在精不在多,很快就穩定了中軍局面,徐徐撤退,總算不用擔心被李自成的馬兵追上了。

    孫傳庭定了定神,恨不得仰天長嘆,為何各種倒霉事都讓他遇到了。他道:「高總兵那邊呢?」

    「沒見着,他壓根沒來救援!」牛成虎恨恨道。

    白廣恩手下是秦兵的精銳,孫傳庭將火車兵都放在他麾下統領。

    高傑曾是闖營的大將,因為給李自成帶了綠帽子才帶了手下投降明朝,一路剿匪升到了總兵,也是秦兵里重要一系。這兩支主站部隊逃的逃,潰的潰,只有牛成虎部還在統帥之下,要想翻盤卻是斷無可能。

    「走吧……」孫傳庭終於忍不住哀聲道,「沿途收斂潰兵,先去汝州再議。」

    「遵命!」(未完待續請搜索飄天文學,小說更好更新更快!

    ps:李自成有心與明朝和解,列地固專,乃至為朝廷鎮守邊關抵禦東虜是有證可查的,並非在下無根據胡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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