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鱗開 一百拾 黃旗入洛竟何祥(五)

    蘇京趕到汝州的時候已經天色近暗,一路奔馳讓他這把身骨實在有些難以承受。他已經在腦中構想了各種參見東宮太子,斥責奸佞,拒絕回兵的場景。有的熱血沸騰,有的悲壯慘烈,有的幽默詼諧……總之最後太子殿下都不得不收回成命,讓秦兵和豫兵繼續往南追擊闖賊。

    「老道長,可讓人久等了。」

    蘇京抬眼去看此人,只見一身布衣道袍,頭戴方巾,腰板尚直,腳下卻是一雙麻布鞋,年紀在五十上下。只看這副打扮,卻和自己當年尚未釋褐時一模一樣,只是他腰間懸了一柄長劍。

    蘇京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那長劍上。

    柳木鞘,包銅劍格,不蓄劍穗。

    晚明文士少用長劍作為裝飾,即便有,也多系劍穗,表示文劍。若是沒有劍穗,便是用來擊殺的武劍了。朝中士大夫中,唯有孫承宗佩戴武劍而無人敢嘲笑,誰都知道孫閣老獨自一人,仗劍走遍大明九邊,是真正手刃過賊人的。

    非但這劍有些非主流,而且這個稱呼也實在是有些詭異。

    老道長的確是監察御史的尊稱。蘇京現在的事官是監軍,但入仕以來最為清貴的官職是江西道監察御史,所以被人以此稱呼是表示善意。

    但是,別稱也不是隨便叫的。

    對於監察御史,同僚平輩可稱以「六察」、「察視」、「察官」;朋友交際、書信往來可以稱為「南榻」、「持斧史」;玩笑可以說「開口椒」……惟獨這個「老道長」卻不是隨便叫得的。

    這是中堂尚書朝廷大佬對監察御史的尊稱。

    沒有那個地位,想「尊」都沒資格。

    ——定是看了些雜書就來獻寶的半吊子!

    若是換個年少進士,此刻必然會忍不住喝問一句:「何方狂徒!」蘇京卻是六年前方才中的進士,早不復有傲氣,只是面呈不悅:「你是何人?如何稱我道長?」

    那文士略一愣,知道蘇京沒有認出他來。旋即笑道:「老夫姓吳,興化人。」

    「吳……興化……」蘇京一愣,差點將「吳甡」兩次脫口而出。在大明文人圈子裏,若是當面直呼其名,無疑是抽耳光或者求被抽耳光的意思,等若後世指着別人鼻子說:「姓某的!」

    還好蘇京涵養尚足。話頭一轉,人已經作揖下去:「原來是吳閣老!後學蘇京,耳聾目聵,不識老先生尊駕,尚望海涵。」

    「老夫如今並無官職,老道長何必如此多禮。」吳甡面帶微笑:「東宮就在裏面,已經催問多次了。」

    「死罪死罪!後學這就進去朝覲太子殿下。」蘇京算了算時間,太子應該比他早不了多少。去掉那些繁文縟節,召見官員、老者。問民生風俗,問社稷收成,問地方政績,問冤案難案……一整套流程下來耗時非少,八成是剛剛才結束吧。

    想到這裏,蘇京略微感動,頗有些受寵若驚的味道。

    這座鎮國將軍府只與尋常大戶人家相近,蓋因親王以下不得莊田。只有爵祿,作為鎮國將軍能起這樣的宅子已經算是很善經營了。此時朱門兩旁戰列侍衛。一個個身形高大,器宇軒昂,果然不同凡俗。

    蘇京沒有資格走中門,跟着吳甡從側門進去,剛過門廳,便見院中一個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輕士子。正仰頭望着一顆高大柏樹。他以為是太子身邊的從屬,並不在意,只是埋頭想見到太子之後該如何行禮,如何答對。

    「殿下,蘇監軍到了。」吳甡突然停住了腳步。

    蘇京被嚇了一跳。停步不及,差點撞到了吳甡身上。慌亂之下,蘇京目光掃過太子的面龐,果然見這年輕人皮膚細白,尚未蓄鬚。

    「蘇先生。」朱慈烺轉過身正對蘇京,客氣地叫了一聲。

    「臣蘇京拜見皇太子殿下!」蘇京作勢要跪。

    朱慈烺隨意上前一步,伸手託了托,道:「不妨礙。蘇先生倒是不見老,看來是養生有術。」

    「多謝殿下。」蘇京一愣,只能先謝朱慈烺道:「全仗聖皇洪福,殿下仁慈。」

    「這話說得,」朱慈烺輕聲笑道,「若是身體好就歸在皇父頭上,那橫死的千萬百姓怎麼算呢?」

    蘇京說的只是套話,被太子這麼一嗆,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本就不是有急智的,頓時嚇得冷汗都出來了。

    朱慈烺這記不怒自威的殺威棒打下去,無形中將蘇京的剛烈脾氣徹底打散,又道:「孫先生不轉回來麼?」

    「軍中嬌悍之將眾多,督師又要統領協調秦兵與豫兵的磨合,故而實在走不開。」蘇京偷偷擦拭額上冷汗,低聲應道。

    「哈哈哈。」朱慈烺大笑着持住蘇京小臂,往中堂走去,一邊笑道:「秦督是怕來了這裏,就走不脫了吧?」

    蘇京被太子挾住,腦袋空白,連怎麼邁步都忘了。等他回過神來,眼前一暗,已經進了中堂。

    中堂上的擺設已經全都換成了東宮佈置,一應雜物盡數去除。廳堂正中供着七彩大纛,乃是天子出征的制式。兩旁架起龍節和尚方寶劍,代表着至高無上的皇權。

    蘇京被龍節的金光刺得心頭膽怯,連忙垂下頭,偷偷張望四周。四周倒是沒有刀斧手之類的人物,只有兩個宦官模樣的近侍等候吩咐。他又看到一張素色屏風,上面卻不是絲絹,而是宣紙。紙上龍飛鳳舞寫着幾列文字,偏生讓他一眼就看到中間有一列寫着「召見孫傳庭。」

    ——殿下果然是鐵了心要讓秦兵回來。

    蘇京心頭泛起一片疙瘩,又暗道:吳興化名望不低,不至於為了搶孫傳庭的功勞進獻讒言吧?莫非佞臣另有其人?

    他與孫傳庭看法一樣,認為回兵之議無非是因為剿賊之功的歸屬。

    所謂文死諫武死戰,說穿了不過是為了「生前身後名」。

    對於孫傳庭,恐怕還有一層自身安全的顧慮。之前皇帝放侯恂出獄。督師湖廣,見侯恂不堪用,轉頭又扔進了黑牢。這簡直是孫傳庭自身的寫照,若是不以軍功穩固自身,難道坐等緹騎麼?


    朱慈烺坐在了主座上,隨手取過尚方寶劍。輕輕解着劍穗,道:「秦督是怕人有搶了他的功勞吧?」

    「我等臣子為君王效忠,焉能有功利之心!」蘇京連忙上前表白。

    可惜自古表白多白表,朱慈烺並不吃這一套。他只是低頭查看劍穗的繫結,隨口道:「既然不求戰功,為何如此莽撞?竟無視孤家令旨,不知道孤乃代天御狩麼?」

    「殿下恕罪!」蘇京聽出這話音里的不善,尤其是驚恐朱慈烺解開劍穗的動作。他連忙拜倒當中,低頭盯着地上青磚。仿佛磚面上寫了發言稿,一口氣辯解道:「殿下不知當前情形。寶豐乃是偽官匯聚之地,唐縣是闖賊老營。之前寶豐一戰,官軍大勝賊兵,如今闖賊本人就在襄城苟且!我秦兵遠來,河南又是貧瘠之地,不利於僵持,只能速戰!」

    蘇京偷偷抬頭看了看太子。見朱慈烺沒有反應,連忙又解釋道:「我軍糧草轉運三百里。若是從江南就糧則更不知有多遠。闖賊卻可取荊襄湖廣之糧,沿途所耗更少於官軍。莫說如今我軍形勢佔優,即便是勢平,也只有決一死戰。此正所謂:箭在弦上!」

    朱慈烺終於解開了劍穗,道:「只說糧草這一點,的確有速戰的理由。」

    蘇京登時輕鬆起來。趁熱打鐵道:「殿下,三軍未動糧草先行,這糧草實在是最最要緊之事了。我軍早日打下襄陽,便能早日與左鎮夾攻漢陽、武昌,收取兩湖糧倉。天下當可定也!」

    朱慈烺微微搖頭:「你們連襄城縣都未必能打下來,還說襄陽?孫傳庭要是能給我打到南陽,我就徹底服他!」

    蘇京剛剛騰起的氣勢頓時一挫,十分不解太子殿下為何如此悲觀。

    朱慈烺放緩口吻:「糧草固然重要,行軍打仗難道就沒有其他緊要處了?軍心如何?秦兵遠道而來,不佔地利人和。賊兵在此佔據經年,蠱惑人民,熟知地利,是否勝了一籌?賊兵老營被屠,只願殺身報仇,戰意正盛,豈非哀兵?此時此刻,不說回兵避其銳氣,起碼也要固守城池,以當其鋒,焉能硬拼?」

    蘇京本來不善軍陣,聽太子如此說來,心中也是一顫,只覺得還是頗有道理。不過他釋褐六年來屢蒙拔擢,始終記得皇恩浩蕩,不肯辜負崇禎皇帝的信任,強詞道:「殿下紙上談兵,豈能斷軍情於千里之外!」

    「我紙上談兵……」朱慈烺頗有些氣惱的,「瞎子都能看得出闖賊實在誘敵深入!」

    「殿下,那是兵部一面之詞!」蘇京叫道。

    「我且問你:」朱慈烺厲聲道:「為何老營在唐縣,偽官在寶豐,而闖賊精銳在襄城?」

    蘇京一愣,沒預備太子問出這麼專業的軍事問題。他搜腸刮肚想了想,道:「大隊人馬焉能走一條路?必然是分路撤回,導致所在不一。」

    「我說的是位置!」朱慈烺持劍而立,兩步跨到蘇京面前,哐當一聲拔出尚方寶劍,寒芒閃過,在地上點了三點。

    石屑飛濺,蘇京膽戰心驚地看着地上三個白點,總算與腦中的地圖契合起來。

    「襄城縣最北,已經過了郟縣!」朱慈烺劍尖指着最下面的白點道:「焉有撤退時不派兵殿後,保護老弱文官之理?這顯然是闖賊精銳由襄陽北上,而老營、偽官撤回不及,被秦兵追上了!秦督若是再追,可就不是闖賊的誘敵之兵,而是精銳大軍了!」

    見蘇京還要辯解,朱慈烺冷哼一聲:「若是我所料不差,闖賊伏兵就在郟縣等你們呢!」

    朱慈烺知道歷史大勢,卻不知道孫傳庭具體敗在哪裏。來到汝州之後,他調集當地方志,繪製戰略要地的地形圖,對於郟縣格外矚目。不僅僅是因為孫傳庭曾在郟縣敗過一次,也因為易位而想。如果他是李自成,也肯定是要在郟縣設伏的。

    從地形圖上看,寶豐、郟縣、襄城三縣構成了一個穩固鐵三角,在山脈交匯的平原、低崗處扼守了南北、東西通道。這肯定也是古人選擇此處繁衍生息的緣故。

    這三縣又都處於伏牛山脈余脈,各有山峰數十。然而山體走向和位置,決定了三地的戰略區別。

    寶豐縣西靠伏牛山脈的外方山麓。西、南、東三面有山,其中又主要集中在西、南面,東面只有兩個山頭超過百丈。

    郟縣同樣被群山環繞,卻是呈現出一個馬鞍形,東南、西北高,中部低。東南部為外方山余脈,低山綿亘;西北部為萁山山地,峰巒起伏;中部為北汝河沖積平原,沃野坦蕩。

    襄城的西南部則是連綿矮山。北部為丘陵,中東部是平原。這些矮山低崗在地理學中屬於「矮」「低」,實際上卻也有百丈之高,足以成為攔截大軍的屏障。

    將這些山畫在紙上,一目了然可知寶、郟、襄三縣之間的平原地貌便是主戰場。

    如今官軍佔據寶豐,等於佔了這個三角形的一個角。

    李自成佔據兩角。其中襄城有群山為屏障,要想攻打襄城只有先打郟縣,否則便有被抄後路的危險。

    中間平原為兩軍通途。皆不得地利。

    對於官軍而言最好的決戰處是往西靠,借山勢設伏。

    對於闖營而言。則是往東就郟縣設伏,只要引官軍進了「馬鞍」中間的平原地帶,足可以加以重創。

    如今孫傳庭正是一門心思要往敵人的彀中鑽,這怎能不讓朱慈烺焦急上火?偏偏孫傳庭、蘇京等人還格外有信心,好像只要發兵,必然能贏一樣。

    「去年秦督就是在郟縣設伏打得李自成好生肉疼。若不是因為軍紀渙散而遭敗績,焉能有李闖今日?」朱慈烺再次耐心勸道:「如今只是主客顛倒?秦督莫非就識不得了麼?」

    「殿下,秦督長於戰陣,自己用過的路數,自然有破解之法!」蘇京總算找到了反駁的角度:「殿下只管在洛陽督戰。坐收捷報便可。」

    「愚昧!」朱慈烺終於忍不住罵道:「那汝州怎麼辦!大軍屯糧之地,只有三千殘兵看守麼!」朱慈烺也是來到汝州之後才知道孫傳庭留下三千兵護糧,想想也不會是什麼精銳。

    「白沙更在汝陽以北五十里,」蘇京道,「距離洛陽也不過五十里,闖賊大軍如何抄我糧倉?」

    白沙是汝州北端,在白降河邊,也是孫傳庭屯糧的確切地點。蘇京對於太子殿下的擔憂並不以為然:白沙作為屯糧地乃是軍事機密,就算營中許多將領都不知道,更別說闖賊了。退一萬步來說,就算闖賊知道屯糧之地,又如何繞過大軍聚會的大路,繞到如此後方之地?若是兵多,難以通過伏牛山窄道。若是兵少,即便去了又有什麼意義?

    朱慈烺緩緩收起劍,看着伏在地上的蘇京,終於無奈道:「你起來吧,該說的我都說了。本來吳先生的意思是他跑一趟寶豐,但我以為這事最好是我親自說,以免你們胡思亂想以為有人蠱惑我。現在看來,秦督是鐵了心要打這一戰了。」

    蘇京聞言,心頭不由一軟,嘴上卻不放鬆,仍舊跪在地上道:「殿下,戰陣之事,還是交給秦督便可。」

    「就連等等左良玉都不行麼?」朱慈烺迂迴道。

    反正左良玉是死都不會來的。

    「軍情如火,等不得了啊,殿下!」蘇京動情叩首。(未完待續請搜索飄天文學,小說更好更新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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