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鱗開 七三二 問道

    朱和圭說是「知道」了,其實未必就是真的知道。相反,在被父親教育過後,他更多的是迷茫。

    千百年來,恐怕所有的孩子都會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麼要讀書。

    或許朱慈烺自己忘了,但他小時候也肯定有過這個疑問。

    關於答案,宋人說得最清楚: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

    宋真宗還有一首詩,曰:「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若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

    這詩絕不是鼓勵青少年去讀意淫小說,而是勸學。

    若追究根本,就連孔夫子都指出:耕地還有餓肚子的可能,學習則必然有祿位在其中。可見學而優則仕是從古至今的通行價值觀,區別只是仕然後為自己謀私利,還是為生民立命,這就取決於學者的境界了。

    朱和圭的身份註定他不需要「仕」,那麼他求學的意義何在呢?

    父皇曾經教育他,學習能夠充實一個人的精神世界,書籍是人升華的階梯,知識使人走向文明脫離蒙昧,這些話總結下來就是一個意思:因為我們不夠完善,所以要努力學習,完善自己的人格,升華自己的境界,成為先賢至聖那樣的人物。

    本着對父皇的崇拜,朱和圭很小就奠定了對聖人的嚮往。讀書之後,凡是修身養性的學問,他都十分用心,那些先生們也很無私地將聖人言行告訴他,將如何成為君子。乃至於聖人的路徑指給他。

    然而走着走着,他發現父親反而不認可他了。

    這是因為自己走偏了麼?還是因為父皇應了那個「葉公好龍」的典故?

    朱和圭在後來的行程中都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看着窗外閃過的林木和田野。他已經從蒸汽時代的震撼中回過神來,不再像幾個弟弟那樣仍舊充滿了興致。他發現父皇也拿出了一本《萬化之學》的雜誌讀了起來,仍舊是孜孜不倦地完善着自己的不足。

    ——莫非的確是我格物不足的緣故?

    朱和圭想起了王陽明的故事。在陽明先生幼年時候,曾坐在庭院中格一片竹葉長達七晝夜。乃至於最後昏死過去。雖然陽明先生並未因此得道,但是這種追求智慧的堅決仍舊讓朱和圭十分嚮往,他也曾偷偷模仿,但只是兩餐未食,母后就已經哭紅了眼。

    再看看《萬化之學》,裏面都是天地萬物構成根本,以及變化原理的內容,幾乎每出一期就會成為新的化學課本。朱和圭對於這些變化既是新奇又是排斥,總覺得這些東西與性命之學根本沒有絲毫關係。

    的確。你知道鐵和氧能發生氧化反應,但這能解決你心中的困惑麼?

    能知道天地人之間的感應麼?

    能秉持中道而不做任何錯事麼?

    能圓融地在社會中遊走,讓所有人見到你都如沐春風麼?

    既然什麼都不行,學他還有什麼用?

    國家的終極目標應該是個萬民皆堯舜的大同世界,而非蠅營狗苟的小人世道。

    朱和圭猛然間感覺到一股劇痛,原來是自己的手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肉中。

    這麼想實在太危險了。

    如果自己是對的,那麼父皇就是錯的,他可承擔不起偶像倒塌的痛楚。

    朱和圭心頭滿是糾結。偷偷看了一眼父皇,生怕自己的小心思被明察秋毫的父皇發現。

    火車穩穩地停進了北京站。新修的車站還飄散着一股白和岩石的氣味。皇帝陛下帶着幾個兒子從車廂里下來就登上了皇家馬車,徑直回宮中去了。

    朱和圭與父皇同車,其他弟弟只能坐後面的馬車,這讓他有了些寬慰,似乎回到了小時候獨享父愛的那段日子。在上車的時候,他意外地看到了黑色的車輪。用了新的橡膠材料,烏黑髮亮,上面還有彎折的花紋。

    「這就是橡膠吧,難怪最近坐車覺得舒服多了。」朱和圭喃喃道。

    「你說當年夫子周遊列國,要是有橡膠輪胎。會用麼?」朱慈烺隨口問道。

    「應該會吧。」朱和圭道:「到底要比木輪舒服許多,車也不容易壞了。」

    「而且如果夫子排斥橡膠輪胎,也就沒理由用周朝時候的高車了。多半得回到聖王時代,恐怕還得走路。」朱慈烺略有所指道。

    朱和圭敏感地意識到了父親的用意,道:「父皇,兒臣絕沒有排斥新學的意思。」


    「我相信你沒有,因為你就是新學的受益人。」朱慈烺笑着將兒子拉上車。

    朱和圭在皇帝身邊坐下,幽幽道:「只是沒有必要將心思和精力放在這上面,由他去便是了。」

    朱慈烺頓時有種氣結的感覺,正要開口駁斥,突然舌頭打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當年面對自己的生身父親崇禎皇帝,身為皇太子的朱慈烺也說過一樣的話。

    朱慈烺對自己的認識和見解有着先知般的肯定,而且歷史也證明明朝滅亡與皇帝捲入黨爭,荒廢國事有極大的關係。

    然而崇禎自己卻沒有這種意識啊!

    如今的皇太子也不可能有這種意識啊!

    只是單純從這兩句話上來看,自己和這個長子真可謂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並無二致。

    如果是這樣的話,朱慈烺就越發頭疼了,因為從崇禎到自己,似乎都有着無與倫比的頑固性格。如果皇太子果真遺傳到了這點,想來要矯正他小腦袋裏的想法也不容易啊!

    朱慈烺覺得頗為頭痛,轉而想到了一個足堪為先生的人物。

    還陽真人郭靜中。

    朱慈烺有時候真的很難理解這些高人。

    郭靜中與自己相逢道左,也談得頗為投機,然後又為國事奔走,讓人以為他是個有政治抱負的出家人,就如成祖時姚廣孝一般。然而天下大定之後,正當是他取得回報的時候,他卻留下了徒子徒孫在外奔走,自己以冬烘老道的姿態在北京白雲觀隱姓埋名。

    白雲觀眾道人根本不知道這位郭老道與當今皇帝相交甚密,還委派了菜頭的職位給他,他也樂呵呵地每日在園中種菜。

    朱慈烺專門抽了一天時間,換了便裝,只帶了十餘侍衛前往白雲觀。到觀中時已經日近正午,卻見有個白髮白須的老道人挑着一筐白菜往鎮上走,卻正是郭靜中郭真人。

    「真人這是哪裏去?」朱慈烺停下馬車,對讓道一旁的郭靜中喊道。

    「觀里菜收多了,拿去給幾位老香客吃用。」郭靜中朝朱慈烺一笑,頓時暖意大起。

    「真人且上得車來,我送你去。」朱慈烺心中積蓄的心事頓時煙消雲散,豁然開朗。

    郭靜中也不客套,將擔子上的菜交給了副車的隨從,自己就要脫鞋上車。朱慈烺伸手托住老道人,扶他上來。郭靜中道:「老道鞋髒,踩壞了可惜。」朱慈烺當然不會介意,雖然車廂里舖着純羊毛地毯,但在皇帝眼中正是用來踩腳的。

    「觀里就沒年輕道人了麼?要老師如此奔波。」朱慈烺問道。

    郭靜中拱了拱手,道:「該做的,該做的。如今乘着走得動就多走走,等日後走不動了有的是時候躺着。」

    「老師還是道錄司正印呢。」朱慈烺道:「前些日子母后還提到老師,說老師的幾個弟子也都為皇子們操心勞力,該當給老師上個尊號。」

    傅山以婦科聖手聞名後世,而當世的婦科聖手則屬郭靜中。皇家接生已經習慣了找郭真人,直到老五降生時郭真人年紀實在太大了,才找的傅山。

    「哎,人尊不如自尊,可省了這些虛套吧。」郭靜中笑着搖了搖手,又道:「陛下日理萬機,今日如何得閒?」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鬧心啊。」朱慈烺不知覺中已經放開了許多,說是鬧心,心中卻沒有什麼塊壘堵着。

    郭靜中只是一笑,眯着眼睛等朱慈烺自己說下去。

    朱慈烺也不客氣,當即就將心中積塵紛紛傾訴出來,就如面對一個絕佳的心理醫生。

    郭靜中始終靜靜聽着,等皇帝說完,方才笑道:「陛下智慧通達……」

    「老師別俗套了。」朱慈烺打斷郭靜中,道:「該說什麼便說,這般俗套我何必千里迢迢跑來見老師呢。」

    「呵呵,」郭靜中一笑,「陛下智慧通達,學究天人,這是實話,可惜一個『我』字未破。」

    「我?」朱慈烺不解道:「老師說的是我執麼?」

    「不懂那些,就說『我』吧。」郭靜中道:「陛下心懷四海,可終究還是劃了個圈子,將這圈子裏認作是『我』。旁人不踏進這個圈子,自然無事,一旦踏進這個圈子,陛下就難免要視作魔道,除魔衛『我』了。」

    朱慈烺皺了皺眉頭。

    「皇太子醉心儒學,是因為他自認能從中得以解惑,明悟大道。多少父母希望生個顏回一樣的賢者,陛下有幸得之卻又煩惱了,不正是如此麼?」郭靜中笑道。

    朱慈烺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道:「顏回三十六歲就餓死了,皇太子終究是要當皇帝的。他自己三十六歲餓死我不介意,但他要帶着舉國百姓餓死怎麼辦?」(未完待續請搜索飄天文學,小說更好更新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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