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村,東宮在與誰說話?」侍從室附殿中的會客室里,身穿雲燕補服的正四品官員低聲問吳偉業。
吳偉業名為招待,實為引薦,故而品秩雖低人一等,卻做了主座。聽到自己往日上司如此客氣與自己說話,吳偉業突然覺得在侍從室任職也不是太不能接受。
「聽說是個投名求見的貢生。」吳偉業也故作熟稔說道,並不與他客氣。
「貢生啊……」那四品官意味深長。他來得比那個貢生要早,本來已經輪到他入見了,只是那人的名帖剛傳進去,太子便命他入見,本以為是個名滿天下的大儒,誰知道才是個貢生。
何謂貢生?
府、州、縣生員中成績品行優異者,可升入京師國子監讀書,稱為貢生。意謂以人才貢獻給皇帝。
說白了,滿打滿算只是個舉人而已。
一個小小舉人在地方上或許屬於了不得的人物,但在這京師內城,滿大街的官兒,哪個不是兩榜出身?
「不知是何方名儒啊?」那官員擔心自己無意中冒犯某位在野的隱逸之士,打探問道。
「我去看看。」吳偉業拱手而起,回職房中查了一下名刺,卻是個十分陌生的名字。他回到會客廳中,猶疑道:「水心,你可聽說過喻昌此人?」
「俞昌?」
「喻,」吳偉業加重了口音,「譬喻的喻。」
水心搖了搖頭:「這姓不多見,若是聽說過不會不記得。」
「喻昌,字嘉言。」吳偉業道:「江西南昌人,已經五十八了。」
科場有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但那已經是老黃曆了。大明開國以來的名臣大多都是三十歲之前中的進士,而且名次極高。想想科舉這種重體力強腦力的競技運動,年紀大了還真的未必吃得消。
別人不說,吳偉業自己便是二十二歲中的進士,而且是頭甲第二名榜眼。跟他相比,五十八歲的貢生的確算是個沒出息的。
然而正是這個沒出息的人,卻受到了太子殿下的熱情接見。
每個皇帝都有表達自己熱情的方式,比如嘉靖帝肯賜座就說明他喜歡這個官員,萬曆皇帝肯出來見一面,也說明他的寵幸。到了崇禎帝,喜歡在平台接見臣下,像對待家人一樣對待自己偏愛的大臣。
太子的習慣更加突出。他會謙遜地稱呼這些人的別號,再不濟也是表字。然後留他們一起吃些點心、甜食,乃至毫無隔閡地共進正餐。
田存善見太子對喻昌降階而迎,張口便是「西昌公」,當即明白過來:這衣着老舊的窮措大,肯定是個有本事的人。
太子對於「本事」的定義與常人不一樣。他要的「本事」,多半不是能說能寫能讀書,而是要那些真正能辦事的「本事」。否則以吳庶子那樣飽學多知的大才子,太子非但沒稱過他的號,就連字都不叫,直呼其名,從不見有什麼好臉色。
那還是太子的老師呢!
喻昌遊走權宦之門,受過冷眼,得過褒譽,但從未享受過如此待遇。大明國的皇太子殿下,竟然降階相迎,這是什麼樣的禮遇!
「學生喻昌,拜見太子殿下。」喻昌見來人沒有鬍子,又因為蟒袍與龍袍的確有些相像,生怕叫錯,犯下大罪。直到確定那大紅便服上的確是日月金龍,連忙拜倒。
「先生免禮。」朱慈烺已經上前托住了喻昌的手臂,用力將這個乾瘦的老人抬了起來,不讓他跪倒。
「天下只有一類人,我不敢受他們的叩拜。」朱慈烺笑道:「便是西昌先生這樣活人無算,功德無量之人。從天下計,該是我拜你才對。」
喻昌的確小有醫名,但是平心而論,他的名聲並沒大到上達天聽的地步。甚至在京師之中,他也不算是名醫妙手。他之所以投帖來見太子,是因為他親眼見到了「青衫醫」這一群人。
這些青衫醫師的醫術水準並不高明,有些甚至對於基本醫理都一問三不知,但是他們敢於沖在疫病最前沿,果斷麻利。雖然沒聽說他們治癒了什麼人,但這場鼠疫在京師得到遏制,顯然是因為他們的功勞。
將目光投向這些青衫醫師身後,無處不顯露出太子的身影。
《防疫論》太子親筆著述;控制疫區的兵士是東宮衛士;對疫區、檢疫區、隔離區進行消毒工作的是東宮侍衛營的軍醫……所有種種都將人們的目光引到了太子身上。
「殿下醫術精湛,發人深省,又以仁心妙術救黎民於水火。學生不才,願附驥尾。」喻昌躬身道。
朱慈烺笑着領喻昌進了書房,命人上茶。他並不願意提前介入歷史人物的生活軌跡,以皇太子的威勢,很可能改變歷史人物的生活軌跡。比如這位喻昌喻嘉言,被奉為清初三大國醫,在醫術上成就極高,是個開宗立派的大宗師。
然而此人脾氣爆烈,不給人留顏面,所以人際關係十分糟糕。一直到清兵入關,喻嘉言剃髮出家,在寺廟中磨練心性,終於成為一代宗師,開創了真正的學堂式醫學教育。
從中可以看出,喻昌的成就明顯分為兩部分。前者是醫術,已經大成,並不會因為朱慈烺的出現而有所更改。後者是人格,那是亡國的壓抑以及青燈古佛的感化,最終磨礪出的瑰寶。
如今喻昌親自來投效朱慈烺,在這位太子伯樂的扶持之下,肯定能取得更大的功績,救助更多的人。然而他本人在歷史上的功績和貢獻,或許將不復重現。
朱慈烺面對喻昌,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對歷史的撥動。
「先生的醫術是我十分景仰的。」朱慈烺開口道:「不過我更欽佩的是先生的醫德醫品。」
「學生愧不敢當。」喻昌聽了心中鼓盪,只是嘴上謙虛。
「先生切莫自謙。」朱慈烺道:「我讀過先生的書,尤其贊同先生對醫案的書寫規範。」
喻昌的醫案規範,最強調仔細全面地收集病症,不僅包括望聞問切的有關情況,同時也包括天時、地理等自然情況。不僅包括各種病症表現,也包括致病的原因,病情的發展變化,用藥的記錄,乃至預判藥效作用的時間。
所有認為中醫只是安慰劑、巫術、不可預測的人,只要讀過了喻昌的醫案,都會覺得這是一份努力用心的醫學報告。至於技術內容,更多是因為時代的局限性,而不能過於苛責。
朱慈烺道:「我有心拯救黎民,然而可倚仗者實在寥寥。先生既然與我有志同道合之心,我必以商待伊尹,周遇姜公之禮奉先生。」
「敢不效命!」喻昌連忙起身,一躬到底。
朱慈烺追身而起,還了全禮。
對於不可能有任何弄權嫌疑的人,朱慈烺絕不會吝嗇自己的禮數。真正的天家龍子,還需要「禮」來彰顯自己的尊貴麼?無論他做出了多麼謙卑的舉動,都沒人敢真的將他視作一介小儒,只會說是禮賢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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