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明新修《民法典》中關於着作權的規定,訪員因職務而接受報社委派所創作的文字,其所有權歸屬於報社。報社有權力在其認為合適的時間、版面刊登一次或數次,有權利轉賣其他報社,或者禁止其他報社刊登。
自由撰稿人則不受此限制。
而且資助行為在大明民法體系中被視作無因行為,即不考慮任何原因、動機。萬一拿了報社自助的自由撰稿人寫出了與報社立場不符的文章,報社甚至無法阻止他投遞給競爭對手。
這就是周衡需要訪員而不需要自由撰稿人的原因。
然而尹如松的履歷實在太好看了,而且他開創的地理志新修方式在大明官場中引起了極大反應,給廣大地方官員開拓了思路。雖然尹如松自己並沒意識到這點,但周衡作為體制內的官員,對此卻是十分瞭然。
在經歷了一番思想鬥爭之後,周衡決定親自找尹如松談談。
尹如松如約前往皇明報業的總部,一座三進的大宅院。面帶微笑的侍女——如今也叫傭工,領着尹如松進了周衡的辦公室。因為《皇明通報》的官方屬性,周衡並沒有卸去官身,仍舊是大明朝廷的正六品文官,本官是翰林院侍讀,差官是《皇明通報》總裁官。
看到身着文官常服的周衡,尹如松心中的塊壘消去許多。
周衡微笑着與尹如松同輩相稱,十分禮遇。一番寒暄之後,周衡終於開口問道:「先生可知道皇明報業本職是為朝廷正視聽,分黑白?」
「略有耳聞。」尹如松點頭稱道。
「若是閣下寫的某些文章我們購而不刊,閣下是否能夠體諒?」周衡問道。
尹如松當即一股熱血湧上頭,心中第一個反應就是此人在辱他是非不分,黑白不明。若是換了旁人,尹如松或許會拂袖而去。只是因為周衡的一身官袍,讓他不得不將上涌的熱血強壓下去。
「尹某自信還是能夠分辨是非黑白的。」尹如松強壓怒火。回了一句。
「真的麼?」周衡笑道:「是非黑白有兩種,一種是是非黑白,還有一種是為了大明好的是非黑白。先生真能分辨麼?」
尹如松一愣。作為一個學者,一個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揣摩人心的單純學者。周衡的這句話對他而言十分難以理解。是非黑白還分了兩種?什麼叫為了大明好的是非黑白?只要為了大明好,難道黑的也能說成白的?白的也能抹成黑的?
他當然想不明白,若是能夠想明白。現在周衡就要稱呼他為「尹博士」了。
這也是朱慈烺更看好周衡的緣故。陳子龍就沒有這樣的道德靈活性,而周衡卻是一個充滿了政治熱情的人,並不會在「真相」上耗散精力。
——如果真相堪用,那就報導真相。如果不堪用,那就讓它堪用,然後報導。
這是周衡撰文用文的基本原則。
尹如松終究敵不過數千年的官本位傳統。退了一步道:「周侍讀的意思是?」
「皇明報業會提供足夠的資金給先生,同時,先生關於所到之處的文章只能給皇明報業。無論是否刊登,報社都會提供潤筆,只是絕對不能給別的報社。」
尹如松皺了皺眉頭,道:「《經世大學學報》呢?」
講師評副教授,副教授評教授。證明自己學術能力最直接方式就是在學報上發表論文。《皇明通報》就算地位再高,背景再深厚,上面的文章也不可能被考評教授們認可。如果出去辛辛苦苦跑一圈,寫出來的東西竟然不能成為學術證明,那豈不是跟自己最初的願望南轅北轍?
周衡也有些遲疑。
現在大學級別的學校有四所,皇明經世大學、國子監、皇明武備大學、皇明海軍大學。這些大學和各省創立的高等學堂、學院,都有自己的學報。學報由禮部管理,不受都察院文管司控制。最關鍵是非盈利性。
因為是非盈利的免費報紙,所以也不能對外銷售,但是各校之間卻可以交流。
如此一來,影響力仍舊很大,而且針對讀者群更強。
在明人眼中,學校、書院可不是單純的教育機構,雖然皇帝陛下很努力在進行轉型。但社會主流仍舊認為它是一個議論朝政的場所,只是兼帶教育職能。在其中讀書的學子,教書的先生,大部分也都抱持這種態度。
所以這些人成為各報的主力撰稿人也就可以理解了。
如果一些不利於朝廷聲音的文字出現在學報上。那還不如讓《士林報》之流刊載呢!
周衡搖了搖頭:「學報也不行。」
尹如松長吁一口氣,起身躬禮道:「既然如此,尹某告辭了。」
周衡起身送他,走到門口時突然問道:「尹先生的文名周某也十分欽佩,但為何會想到尋求外界資助呢?」
大明朝廷給經世大學的經費十分寬綽,許多商號想請求立項建課題還得求着他們收銀子。
「唉,不足為外人道也。」尹如松其實自己都不清楚其中的真實緣故,只以為是那些老學究難以理解這種新興學科的意義所在。
周衡送尹如松下了台階,尹如松正要再次行禮勸他留步,只聽周衡道:「先生如果是憂慮心血不能光大,周某倒是知道一樁事體,或許可以一試。」
「哦?願聞其詳。」尹如松道。
「是這,」周衡整理了一下思路,「周某聽聞兵部職方司要招募一干人馬,去化外之地考察。其中有幾家商號參與,各報社要派訪員,也有工部的匠師,還有軍中精銳護衛。先生既然精於地理,大可以試試這條路子。」
尹如松心中一動。他剛大學畢業的時候也曾有吏部的主事找過自己,大約就是想看他是否願意去職方司任職。不過那時候他已經被熊教授告知收入門下的事,自然是留在學校讀研究生,毫不猶豫地放棄了職方司的工作。
如果這件事是由職方司牽頭,對地理學者肯定是不會拒絕的,但該怎麼找門路呢?以前的同窗倒是有幾個在職方司,只是以往並沒有交情啊!
尹如松心中一時忐忑。
「若是先生不便,周某願做個牽線之人。」周衡好意道。
尹如松見周衡如此玉成此事,對剛才的隔閡頓時消弭無形,道:「如此多謝周侍讀了。」
「若是先生不以我卑鄙粗俗,大可以字相稱。」周衡笑道。
「如此多謝子平兄了。」尹如松本就不會與人交際,見周衡主動拉近關係,總算放下了心。
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稱呼變化,兩人卻從泛泛之交變成了朋友。相比後世的「朋友滿天下」,明人對「朋友」的定義要嚴苛得多,態度也更為慎重。除了有地位上的考慮,還有人品、學識、家世等其他因素考量。一旦成為朋友,互相承擔的義務也不是後世人所能理解的。
周衡既然答應了尹如松為他引薦,自然多方奔走。這事本來不算機密,但也沒有公開,貿然增加人選也讓兵部職方司有些不悅。不過皇明通報終究不是尋常小報,周衡也不是布衣白身,終究還是讓他打進去了一個楔子。
「傳聞在爪哇之南有個大島,這回考察隊就是去那裏勘察。職方司有個主事懼水暈船,所以他也願意將此差事讓給先生。」周衡拿出了職方司的公文,上面果然寫了尹如松的名字,他道:「雖然此行並非前往西南,但所有考察報告都是直呈御覽的,只要伯驍立下功勳,何愁無緣西南?」
尹如松心中還是有些糾結,但又不忍心壞了周衡這些日子的奔波。
「而且西南去不成,還可以去台灣。」周衡道:「船隊將在台灣補給,然後等到秋冬交際再往南行,算下來也有一兩個月呢。」
尹如松心道:這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台灣的蠻夷自成一國,頗有價值。
「如此多謝子平兄操勞了!」尹如松收下了公文,躬身謝禮。
「你我之間何必如此見外?我已經約了報業同僚並此行的旅伴,過幾日就在會英樓雅苑為伯驍兄等餞行,帖子明日就送到府上,還請賞光。」周衡道。
「榮幸,榮幸,只是要子平兄破費了,過意不去。」尹如松道。
會英樓雅苑的收費不低,因為新近裝了瓷馬桶更加吸引了許多客人前往消費。很多人並不把一家酒樓奢華佈置放在眼裏,然而用陶瓷做馬桶這等奢遮之事卻不能不親身體驗一番。
周衡本身家境富裕,不在乎這些錢,而且報業本身就有交際額度,只要不超過額度限制,根本不用他自己掏腰包。既然如此,何不讓大家都樂呵樂呵呢?何況出海尋找大島這種事,風險極大,正是慷慨壯行之時。
如果不是聖天子本人對這個大島的堅持,誰會相信爪哇之外竟然還有天地呢?
即便是尹如松,也很難理解為何過了地中赤道,竟然會有冬夏相反、陰陽顛倒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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