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芝龍有兄弟十八人,皆以「芝」字排輩,號稱十八芝。這些兄弟之中有賢有愚,有親有疏,組成了鄭芝龍的家底。
如今鄭氏以鄭芝龍為首腦,又有鄭鴻逵與鄭彩二人為臂膀。
鄭鴻逵就是鄭芝鳳,崇禎十三年考取的武進士,授職錦衣衛,國變之後逃回了福建。
鄭彩雖然不是十八芝之一,但也是天啟五年就跟着鄭芝龍走海的老人,如今被鄭芝龍放在汀州,駐守閩西之地。
像鄭氏這樣把持一省軍政,能夠自給自足,勢同割據,也不妄稱藩鎮之名。
崇禎二十年六月,朱慈烺在近衛一軍第二、三兩個師的護衛下,浩浩蕩蕩開進了福建地界。福建巡撫吳之屏率領福建三司要員前往省界迎接,一路將朱慈烺護送到福州府。因為明朝在閩省沒有封王,所以也就沒有行宮,朱慈烺遂與蕭陌一同住在營中,在中軍帳問事。
鄭芝龍早就打探過皇太子在南直、浙江這一路情形,知道皇太子住軍營顯然是對自己信不過。然而他原本就存了極大的私心,只以為理所當然。更何況朱慈烺給的原因也很簡單,現在福建佃變,恐怕田兵作亂,不能及時抵禦。
上個月,也就是崇禎二十年五月初,江西贛州的寧都、瑞金、石城首先鬧起了佃變,田兵甚至一度攻入縣城,挾持知縣,拷打田主。
朱慈烺遂派出近衛一軍第三師一營,前往平息。福建與江西的地理人情都甚是接近,彼此交界,那邊一鬧,這邊自然也逃不掉。
聲勢最大的佃變就發生在與江西接壤的汀州。
汀州寧化縣佃農黃通以「校正斗斛。裒益貧富」的口號,聚眾上萬,甚至還攻克了寧化縣城,履行官府職能。
雖然汀州離開福州山高路遠,但皇太子「害怕」。誰又能說什麼呢。
鄭芝龍其實更害怕。
他每次前往朱慈烺中軍大帳的時候,總是提心弔膽,生怕皇太子突然一拍桌子,大喊一聲:「將這賊廝給我綁了!」這絕對不是因為他有受迫害妄想症,而是太知道皇太子的秉性:貪財!
自己收取台海過路費,富可敵國。天下都知道,難道皇太子不知道?
如今福建水師名義上是皇帝的,但從統帥到水手都以鄭家人自居,皇太子難道不想整頓?
更何況皇太子與沈廷揚一起在走日本貿易,自己也是暗中牽絆,能不惹人忌恨麼?
鄭芝龍回想當年家中貧困。過不下去日子,前往澳門投奔母舅,又因此結識了李旦,徹底踏上了走海這條路。後來機緣巧合得以招安,封官至此,借着大明的根底幾乎壟斷了東海貿易。如今自己在福建根深蒂固,安平城更是自己的私城。藏了千萬家資。
如果要造反,肯定是會被擊敗的,到時候身死族滅,再多的銀子也買不來一條命。
現在皇太子已經走到了這裏,造反都晚了。再看看這些近衛軍的火銃、火炮,將近三萬披堅持銳的精兵,怎麼反?
「一官。」朱慈烺叫道。
鄭芝龍頭皮一陣發麻。一官本來是他的乳名,後來到了日本也沒改名字,遂流傳甚廣。不過這些年來已經沒人有資格用這個名字稱呼他了,而皇太子固然有資格。但君臣相見稱呼小名,總有些不雅馴。
若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君臣,倒也說得過去,可現在……
「一官是否對我充滿了戒心啊?」朱慈烺輕笑道。
鄭芝龍不能否認皇太子笑起來還是很柔和的,甚至有些過於柔和。顯得有些柔弱了。但在這張柔弱的面孔之下,卻是銅汁一樣灼熱血液和鋼鐵一般的心智。
有那麼幾個瞬間,鄭芝龍甚至希望這個柔弱的皇太子最好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直到有次看到皇太子馬術精湛,才想起皇太子是個能夠身披重甲長跑十里的人物。
「臣豈敢!」鄭芝龍否認的口吻十分堅定,但額頭上滲出的汗水卻出賣了他。
「一官為何汗如雨下?」
「回殿下,是因為福建酷暑,臣體虛不耐。」鄭芝龍之前表忠心的時候藉口身體久病,不堪車馬,所以想北上支援卻力不從心。故而此刻有此一說,也算前後呼應。
他卻不知道,吳清晨身為東廠密探,負責在福建布線張網,怎麼可能收了他的賄賂就替他騙人?當然是一手拿錢,一手將他賣給皇太子!
朱慈烺笑道:「我看不是福建天熱,而是一官穿得太多。」
「服飾皆朝廷制度,臣不敢非禮。」
「朝廷制度里沒說過朝服裏面要穿軟甲呀。」朱慈烺的聲音漸漸高昂,笑道:「一官是怕我突然招呼手下,來一場鴻門宴麼?」
——小爺您只有「鴻門」沒有「宴」,大家早就知道了。
鄭芝龍心頭冷汗。更驚恐的是,自己身穿了金絲軟甲,可防刀箭,這等貼身秘密竟然都被皇太子偵知了。
——看來小爺對我也真是上心。
鄭芝龍轉念暗道。
「臣豈敢有此不道之……」鄭芝龍正要表忠心,抬眼間突然看到一管黑黝黝的銃管,正對準了自己眉心,不由嘴巴一張一合,說不出來一個字。
朱慈烺手握火銃廠呈進的燧發手銃,面帶微笑地看着鄭芝龍。
這手銃以鋼鐵為銃管,長達一尺,手柄由瓊州黃花梨雕成,精美溫潤。因為蕪湖十八家能打造蘇鋼的廠家一併入股皇明鋼鐵廠,並獻出了各家的秘方,使得火銃銃管質量愈加,裝填的銃藥也更多了,故而威力更大。
「殿下……」鄭芝龍喉嚨乾澀。
嘭!
銃口冒出一團焰光,旋即騰起一股白煙。
朱慈烺扣動了扳機。
鄭芝龍頓時一矮,原來是銃響時不自覺地腿軟,跪在了地上。他緊咬牙關。在短暫的失神之後,意識一點點掃過身體、四肢,尋找中彈的傷處。
終於,鄭芝龍確定身上沒有傷創,遲疑地睜開眼睛。看着仍舊沒有散去的白煙。
——是打偏了?
鄭芝龍心中暗道,很想一躍上前制住皇太子,不管反不反先保命再說。只是雙腿發軟,實在站不起來,只能改而上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戲碼。
「放心,我沒放彈丸。」朱慈烺道。
鄭芝龍聞言不信。但旋即醒悟過來:周圍侍衛一個個動都不動,顯然是知道皇太子在戲耍他。否則這一銃沒打中,可就打到別人身上去了。一念及此,鄭芝龍整個人都輕鬆了,這才感覺到從裏到外三重衣裳已經濕透。
「只是想跟你說一聲,如果我要解決你。你就算穿着甲冑見我都沒用。」朱慈烺收起手銃,又道:「而且你來我營中沒有十次也有八次,要動手何必等到現在?」
——誰知道你是不是現在才收羅完消息……
鄭芝龍垂着頭。
「起來吧,我又不是東虜,要人跪着跟我說話。」朱慈烺想到這廝投清投得極其利索,不免又有些生氣。
「是……」鄭芝龍雙手撐在地上,撐了兩撐方才成功站了起來。
朱慈烺讓閔子若拿了濕巾。一邊擦去手上的火藥味,一邊道:「我這一路走來,算是把大明天家的名聲都毀了吧。」
鄭芝龍不知皇太子何意,不敢應答。
「不是麼?」朱慈烺自嘲道:「南京勛戚都是跟着二祖列宗打殺出來功臣,我過去抄家流放,毫不手軟,所以你才對我充滿了憂慮?」
「臣豈敢!」鄭芝龍沙啞道。
「你也別太小心眼,好像自己有個千萬身家,我就一定要謀你家產似的。」朱慈烺嘲笑道:「關鍵問題不是家裏有多少銀子,而是這銀子干不乾淨。若是銀子來路正。哪怕再多又有什麼關係?只有那些賣國賊、吸血蟲,才需要怕我。」
「臣……臣有罪……」鄭芝龍旋即又跪倒在地,磕其頭來。
「你有何罪?走海?」朱慈烺笑道:「你生在隆慶之後,這算什麼罪?」
朱慈烺重生以來,最為耿耿於懷的就是「禁海」問題。
這個詞總是讓人想起原歷史時空中的滿清禁海。好像明清真是一體。實際上明朝禁海條例中確有「片帆不許下海」的文字,但從未得到真正的落實過。而滿清的禁海卻是將沿海五十里的百姓全部遷走,不肯走就殺掉。
海禁本為了防止倭亂而生,但最為嚴苛的嘉靖時期,反倒是倭寇最為猖獗的時代,也是海貿走私最為鼎盛的時期。只要略加考察當時閩南士林的物議風向,就可以明白:正是這些濱海豪族極力推動朝廷禁海,從而獲得壟斷貿易的巨額利潤。
梳理當時的東海「食物鏈」,便能得出這樣的圖像:倭人朝鮮人為中國海商(海盜)打工,中國海商如王直等人為沿海豪族打工。沿海的豪族之家為了防止國家抽稅分成,也防止其他地方的勢力介入海貿,不遺餘力鼓動朝廷禁海。
即便是在嘉靖朝,朝中也有以譚綸為首的諸多要員希望通海,歷任福建巡撫、巡按也都題請開海。最終還是到了世宗大行,取得了朝堂影響力的江南勢家才成功推動「隆慶開海」,在月港設立督餉館,開徵關稅。
ps:大家是不是以為我漏了一章(五四九)啊?其實是在五四八章前面漏了一章,剛才總算找到了,還好不算太遲。那章標號改為(五四七點五)不是故意賣萌,只是希望引起注意罷了。小湯犯這種錯誤不是一次了,實在對不起大家,希望大家原諒小湯,繼續給小湯推薦票和月票,同時也原諒小湯下次再犯這種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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