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鱗開 四四九 但得飽掠速颺去(五)

    五軍都察院就茅適擅殺俘虜一案,起訴至五軍大理寺。

    茅適從刑事拘留改為逮捕,等待五軍大理寺擇期審判。這也是五軍大理寺第一次審判上校級別的案件,從朱慈烺、蕭東樓、曹寧,到茅適手下的親兵,都出席旁聽。

    軍中的審判模式屬於傳統大陸法系。這種審判方式能夠最大限度保證案件的公平性,不至於因為法官的個人法學修養而有太大的高下偏差。實際上華夏從三皇五帝時代就已經有了成文法習慣,要想走普通法系的路數簡直是離經叛道。

    而且儒家禮法對社會的浸淫程度過高,道德、法律夾雜的情況太過普遍,如果採用普通法系,勢必從正義審判變成道德審判。這對朱慈烺而言是柄雙刃劍,索性還是不要去碰為妙。

    五軍大理寺還沒有任命正卿,孫定作為朱慈烺從法政學院親手帶出來新一代法官,坐在審判席上,心情忐忑。

    這種忐忑甚至超過了他上金殿參加殿試,那時候可沒上百個人盯着他。作為崇禎十六年的進士,孫定的才學是值得肯定的。他父親是紹興府的推官,所以他從小對大明律就不陌生。

    崇禎十六年是國變前一年,這一科的進士算是國朝最為倒霉的進士,許多人都缺乏政治眼光留在了北京,降闖、降清。陳名夏就是其中典型,他是這一科的探花郎。

    孫定卻秉承了紹興人的機智,在皇太子收拾家當出走山東時進了侍從室,進士的光環讓他鶴立雞群一般,很快就被皇太子看中,選入法政學院。雖然皇太子親自上課的機會極少,大多是書新往來,但也稱得上是天家門生了。

    作為臣子要忠於君上,作為學生要忠於老師,這讓孫定對於調入五軍大理寺沒有半分不悅。雖然他從心底里還是希望能夠進入大理寺。一步步走上大九卿的位置。

    孫定一拍驚堂木,下面書記高聲喊道:「開庭,起,禮。」

    這次行禮是所有人對法官和法律的尊重,即便是朱慈烺也不能例外。在這次行禮之後,孫定單獨起身對旁聽席上的朱慈烺行禮。這也是沿襲日講的禮制,他可以坦然受禮。但對於國本副君,還是得有必須的尊重。

    「公訴人入席,帶被告人。」孫定進入了狀態,漸漸鎮定下來。這個案子的卷宗他早已經看過了無數次,對於茅適上校的身份十分重視。

    茅適被帶上了法庭,站在被告人席上。出於朱慈烺的習慣。以及防患於未然,被告人席是一個木柵欄攔成的無頂囚籠。不過對於茅適或許沒有必要,因為他自始至終都十分冷靜。

    「被告人姓名,軍銜,曾任軍職。」孫定望向茅適,開始進入第一道驗明正身的程序。

    茅適已經被停職待勘,一一作答。旋即道:「我認罪。」

    孫定沒有管他,該走的程序一道都不能遺落,這是皇太子殿下幾次三番強調的基本原則。他繼續問道:「是何時被羈押,何時被刑事拘留,何時被逮捕?」這三個階段各有自己的法定期間,考慮到這個時代的技術因素,期限都要比朱慈烺前世長了五、七天不等。

    茅適又一一做了答覆。

    「偵察、檢察階段可有對你用刑?」

    「沒有。我認罪。」茅適又說了一遍。

    孫定仍舊沒有理會後面的「認罪」,繼續問道:「可收到了起訴書副本?」

    「收到了。推事老爺。我真的認罪。」茅適無奈,只好繼續道。

    孫定用炭筆輕輕在走完的程序上打了個勾,繼續下面的步驟,告知被告人有權申請法官迴避,有權提交新的證據,有權要求增加新的證人,可以自己辯護、或是請有資質的律師進行辯護。

    當然。後者不存在。因為朱慈烺手裏的人全部充入檢察官、法官系統都還不夠用,實在沒有流入民間的可能性。照他的計劃,律師最好是民間自發產生,經過司法資格考試便可以出任。

    雖然沒有。但說總是要說一句,看似呆板,但形成制度之後就不能改變。

    茅適一一確認之後,還想快些認罪。孫定卻不管不顧,讓公訴人裴宣宣讀起訴書。在確認了起訴書與副本一致之後,由公訴方出示證據,讓茅適確認了證據,在確定沒有疑議的情況下才讓茅適做了被告人陳述。

    茅適早已經覺得不耐煩了,最後陳述只有三個字:「我認罪。」

    朱慈烺坐在旁聽席上,知道茅適是生怕牽連到蕭東樓和曹寧,心中難免五味交雜。他敬佩這種對朋友守義的品行,但又希望麾下能夠一心秉公,對他絕對忠誠。這種看似矛盾的心情,實則也是梟雄和普通人的區分。


    真正的梟雄是不可能有這樣的矛盾,對他們而言,所有人理所當然地必須效忠自己。

    「經本庭審理,聽取被告人茅適的供述、辯解以及最後陳述,公訴人提請出庭的證人當庭做證,公訴人向法庭當庭宣讀、出示了有關的證據材料。控辯雙方對證據進行了質證,並在法庭辯論階段,充分地闡述了各自的辯論意見。本庭認為,證人當庭所說的證言及公訴人員當庭出示宣讀的證據材料,形式來源合法,內容相互印證,能作為本案的定案依據。本庭予以承認,下面對本案進行宣判。」

    孫定照本宣科,很不習慣這種莊嚴肅穆的場合說這種大白話。不過皇太子殿下要求庭審公開,要讓所有沒讀過書的人都能聽懂、看懂,所以非但審理過程用大白話,就連最後的審判書都必須以白話的形式出具。

    總算在法庭結案文本里可以用文言文,也算留些體面。

    「本庭認為:茅適擅殺俘虜一案,案情明晰,被告人供認不諱。本庭判定其罪名成立。」孫定道:「鑑於被告人認罪態度較好,着實有悔過之心,本庭酌情輕罰,判處如下:褫奪茅適一切公職爵銜,流放東江鎮旅順堡充軍服刑,服刑期限五年,期間不得擔任任何公職!本判決為口頭判決,判決書將在五日內送達被告人,被告人可在十五日內提請上訴。」孫定一拍醒木,朗聲道:「退庭!」

    書記官起身呼禮,堂上堂下行禮之後方才在法警的指引下循序而退。

    茅適被法警帶離的時候,忍不住望向席間的蕭東樓和曹寧,強扯開嘴角,想留下一個微笑,卻變成了苦笑。

    蕭東樓微微垂下頭,眼淚滴落在地上,沒有在臉上留下痕跡。

    那天皇太子赦免了他和曹寧的亂軍之罪,本以為茅適也會得到寬宥,誰知最後卻是由他一人擔當了所有罪責。誰都知道進了苦役營九死一生,而自己能做的只有常派人去探視,送些吃穿用度,還不敢讓陳德知道。

    ——這比懲治我還心痛。

    蕭東樓覺得心裏憋得發悶。

    「跟我來。」

    朱慈烺起身離開,臨走時讓蕭東樓跟上。

    蕭東樓跟着朱慈烺回了公事房,城外適時地響起了東虜的進攻鼓號聲。這些日子東虜的進攻越來越應付差事,就算折損了一個巴牙喇營,也沒能激起他們為同胞報仇的怒火。蕭東樓聽着這鼓號聲,心中暗暗盤算:能否以軍情緊急為由,把茅適留下戴罪立功呢?

    朱慈烺也聽到了城外傳來的戰鼓,卻沒有停下腳步,徑直回了公事房。他坐定之後,也沒有賜蕭東樓坐,直截了當問道:「第一營營官補了麼?」

    「回殿下,現由營副暫掌一營,還沒補。」蕭東樓連忙應道,心中暗道:有戲。

    「挑一個老侍衛營出身的補上,別動其他心思了。」朱慈烺道:「這不是信不過你,是保全你。」

    蕭東樓垂下頭,手指甲幾乎刺進了掌心。

    「你們在我面再放肆都沒關係,但是敢壞我的規矩,別怪我翻臉無情。」朱慈烺冷着臉道:「我身為皇太子,你見我壞過自己定的規矩麼!」

    「殿下,末將知罪。」蕭東樓心跳不由加速,終於忍不住道:「殿下,這回的事,其實也就只是差道手令罷了。末將回頭就補上,罪責讓末將一體承擔吧。」

    「當時為什麼不出這份軍令?」朱慈烺冷笑一聲:「現在想起義氣來了?」

    「殿下!」蕭東樓被激得嘴唇翕張卻發不出聲音來,良久捋順了舌頭,道:「當時不出手令,是因為師部開會時有所爭議,怕耽誤了軍機。」

    朱慈烺聞言倒是略感欣慰,因為一些參謀堅持拒絕無端殺俘,這才導致師部拿不出軍令,逼得蕭東樓讓曹寧去跟茅適私下說話。這說明第二師內部對主將不理智的命令還是有辨別能力的,關鍵時刻也能遏制主將「亂來」。

    朱慈烺喝問道:「整個計劃就是曹寧和你私自定下的,算他本事大,計劃奏效,但為什麼不能光明正大通過參謀部?」

    「怕消息走漏。」蕭東樓道。

    「你信不過你的袍澤,怎能讓他們信得過你?」朱慈烺聞言不悅:「消息若是會走漏,平日的反諜、政訓工作做到哪裏去了?我看你二師問題大得很啊!如此怎敢讓你們『近衛』!」

    「殿下息怒!」蕭東樓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跪倒在地:「我師絕無問題,只是末將疑神疑鬼自己鬧出來的事,請殿下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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