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啊!」
一聲悽厲的喊聲刺破夜的靜謐,多爾袞猛地張開眼睛,額頭上登時冒出一片虛汗。
聽到多爾袞被夢魘驚醒,房外隔間裏睡着的侍妾翻身下床,不等睜開眼睛已經摸到了主子身邊,輕輕挨住瑟瑟發抖的多爾袞,用柔軟的聲音吟唱着滿洲民謠,好讓這位主子鎮定下來。
自從上月見了那地獄一般的景象,攝政王就時常被噩夢驚醒,只聽每次失聲喊出來的夢話,就知道夢中情形十分瘮人。別說攝政王如此,當時在場的所有人無不驚駭,想來回家也都免不了噩夢襲擾。
侍妾仍能記得那是十二月十五的清早,王府里有幾位福晉在吃齋,祈禱大清國運昌隆,自家上前線的兄弟能夠平安歸來。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一個平凡、安詳的早上。
直到那個噩耗將一切祥和擊得粉碎。
一大早出城巡視豐臺大營的攝政王多爾袞,被人抬着送回了府中。
騎馬出去,抬着回來,這其中發生了什麼事?
侍妾們紛紛打探,終於從零零碎碎、語無倫次的講述中,拼湊起了極為恐怖的一幕。
那是足足五十座京觀,每座一百級人頭。
足足五千級人頭,在城外空地上堆成五十個土壘。
這是京觀。
五千滿洲大兵,被人砍掉了腦袋,而且還被送了回來,被人築成京觀。
被侍衛團團圍在中間的多爾袞原本不用親眼目睹這一幕,只是聽了奴才語無倫次的匯報之後,他堅持要親自看一眼,以體現他的勇武。結果卻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被這五十座京觀驚得魂飛魄散。直接墜下馬來。戈什哈們這才手忙腳亂地將多爾袞送回王府。
在豐臺出現大規模京觀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北京城,幾乎引得萬人空巷。駐紮在豐臺的八旗兵奉命出動,驅散了民眾,面對這些京觀卻手足無措。
在他們的文明中,從未出現過這種東西。
說到底,這是儒教文明所特有戰爭產物。起源於商周,成熟於春秋,泛濫於秦漢。
在商周時代,諸夏與諸夷的距離並沒有後人想像得那麼遙遠。位於天下腹心的衛國,出城二三十里就是夷人部落。犬戎攻破宗周,也並非千里奔襲,更像鄰居竄門。概括而言,那是個華夷雜處的時代。
在那個時代中,戰勝的一方為了彰顯武功。懲戒敵人,威懾不服,會在大道兩旁將敵人屍體壘成一堆,覆蓋以土,名為京觀。有時候為了增加視覺衝擊力,在屍體不夠的情況下也會臨時殺俘,築成京觀,此所謂坑(阬)殺。
隨着歷史車輪的推進。京觀就如所有古老習俗一樣,漸漸被人遺忘。上一次被記錄在案的京觀。是俞大猷在萬曆三年四月平定廣西洛門之亂後勒刻的「京觀石」。那是一塊巨大的花崗石,正中間是鮮血淋漓的「京觀」兩字,右下記着「斬首級五百一十餘頭」的文字。
那只是京觀石,並沒有築造真正意義上的京觀。
現在,最貼近古老傳統的京觀重現人間,一座座駭人的人頭塔。直接將人們帶回了千百年前的殺戮時代。
信奉薩滿和喇嘛教的滿洲人不敢靠近,只是親吻大地,呼喚佛菩薩的聖號,眼中流淚,低聲抽泣。他們從沒有見過如此之多的同族屍首。也從沒有想過「蠻子」竟然有如此野蠻的手段。
……
博爾濟吉特氏的布木布泰以皇太后的身份坐在坤寧宮中,手中飛快地轉動着佛珠,口中喃喃誦經,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奴才們。直等她平息了心中驚恐和憤怒之後,終於問道:「這些人是哪裏的,可查清了麼?」
索尼跪在最前面,這是他作為忠誠於福臨的報酬。盯着地上平整、無縫的金磚,老巴克什回道:「回主子,這些人是南路大軍巴牙喇營的白甲兵,已經有家人認出來了。」
索尼說得含含糊糊,好像是自己查明的一般。其實在京觀現場就有一塊石碑,上面詳述了這些首級的來源、數量,甚至還有幾個梅勒章京的籍貫和名字,顯然對方在殺他們之前經過拷問。
這個老謀深算的巴克什卻沒有立刻將石碑交上去,因為石碑上說這些人是陣歿於天津土城之戰,被明軍近衛第二師第一營聚殲。但如果是陣歿,明軍從何得知這些梅勒章京的籍貫、姓名?還有被俘沒死的巴牙喇麼?巴牙喇章京鰲拜又身在何處?這土城之戰到底是怎麼打的?
一系列的問題都必須等到濟爾哈朗回復,然後才能整合起來,送到皇太后身前。否則皇太后隨便拋一個出來,他都無言以對。
「這些諸申勇士怎會落得如此下場?」布木布泰就算不知道石碑的存在,也是會問這些問題的。
索尼只能含糊其辭,說是陣歿。
「為什麼?」布木布泰將自己的問題說得更透徹了一些:「他們為什麼要如此做?」
索尼冷汗淋漓,心中暗道:我怎麼知道他們為何要這麼做?
「明軍將勇士們的首級偷運過來,就是為了嚇唬咱們?」布木布泰追問道。
跪在下面的奴才們紛紛緘口,不敢吱聲。
眼看着皇太后就要大發雷霆,這群奴才之中終於有人跪直了身子,道:「奴才剛林,請太后容秉。」
「說!」布木布泰滿臉寒霜。
「恐怕的確是嚇唬咱們大清的。」剛林身為滿人中少數通達漢學者,對京觀也是略有所聞。他道:「華夏築京觀,本意就是彰顯武功,威懾不服。這些京觀,無非是說他們能與諸申勇士一戰;更能出入我軍防線,如入無人之地……」
「夠了!」布木布泰重重將纏着念珠的手拍在炕几上,線繩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扯斷,上頭串着的珠子登時稀里嘩啦散落一地。
布木布泰胸口劇烈起伏。終於緩過了勁,聲音嘶啞道:「這事太過瘮人,先不要報知皇帝。」
哪有人敢跟皇帝說這事?
連多爾袞那樣的成年人都被嚇得丟了魂,連着幾天請喇嘛去王府念經都沒能把魂魄招回來,何況一個七歲的小孩?
「太后,如今攝政王爺多爾袞不能下床落地。主上又不能親政,奴才們斗膽請太后垂簾聽政。」索尼磕了個頭,提出了一個讓正黃旗進一步獨掌大權的建議。
「我國可有先例?」布木布泰問道。
「我國雖然沒有,但明國卻是有的。」索尼道:「都是因為至尊年幼,所以母后聽政,待至尊年長之後再歸還朝政。」
布木布泰還有些猶豫,道:「其他朝臣怎麼說?」
「滿朝文武都巴不得皇太后聽政呢,都說如今國運不昌,由皇太后這樣的有福之人來主政正好能揚揚國運。」索尼順便拍馬道。
布木布泰斜眼看了一眼身邊的蘇茉兒。方才道:「如此便准了吧。等攝政王能夠理事了再說。我也乏了,你們都退下吧。」
「嗻!」一干大臣紛紛從地上爬起來,躬身倒退。
布木布泰直等他們都退了出去,方才鬆了口氣。蘇茉兒當即上前為太后捶腿,只是沉默不語。
「五千人吶……」布木布泰突然拍停了蘇茉兒:「去將宮中太監、宮女都叫來,叫足五千人給我看看。」
蘇茉兒一愣,卻還是躬身退了出去,吩咐坤寧宮的宮女們去叫人來。
被叫的宦官、宮女哪裏知道發生了什麼?惴惴不安地到了坤寧宮。卻發現裏面已經站滿了人,只得站在蒙門外。他們剛剛站定。卻發現後面還有一大波人才趕到,只能等在更外面,直到將過往走道徹底擠滿。
布木布泰只是走到門口,看了一眼院子裏滿滿的奴才們,就手扶額頭回內殿暖閣休息去了。光是院子裏的不到百來號人,就已經讓她有些頭暈目眩。對「五千首級」越發沒有概念了。
蘇茉兒不知道皇太后是否還有別的吩咐,也不敢讓這些人散了,直叫他們在冷風中站了大半個時辰,等到了太后一句「他們怎麼還在這兒」,這才讓他們各回各位。干自己的活去。
這要是在明宮,宦官們早就鬧翻天了。可現在換了滿清主子,誰敢鬧?要麼杖斃,要麼沉湖,豈能當前朝景象。
想當年萬曆喝醉了酒,要個小火者唱戲給他聽,那火者說不會,堅持不肯唱。萬曆仗着酒勁剪了那火者一縷鬢角,被馮保告知了李太后。李太后非但讓張居正狠狠訓斥了萬曆,還說出了廢帝的話來。
這就是改朝換代啊!
「如此看來,果然還是朱家皇帝好伺候。」一個身穿青袍的小宦官低聲對自己的夥伴道。
那夥伴嚇得連忙去捂他的嘴,啞聲道:「你不想活了!」
「現在哪裏有人!」那青袍小宦官避開了夥伴的手,左右一轉,四周只是有積灰的桌椅和典章,再沒一個人在。
「隔牆有耳!」那夥伴聲音壓得更低了:「你不要活了徑自死去,可別連累我!」
「瞧你小心的。」那青袍宦官不以為然,撿起一本簿冊,拍去上面的灰,隨手翻開,看了一眼:「崇禎皇爺如此節儉,也終究沒能保住大明社稷。早知如此,還不如過得松泛些。」
他那夥伴拿了雞毛撣子過來,在他手臂上一敲,驚恐道:「真活膩了!若是讓人知道你識字,輕則逐出重則杖斃!」
「唉,爺還不想伺候了呢!」那青袍小宦官嘟囔着放下簿冊,也拿了清掃工具開始幹活。
這間久未有人來過的偏殿裏,再沒有多餘的聲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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