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過半,喧鬧了一天的京城慢慢寂靜下來。原本漫天的焰火已經消散,除了空氣中還飄散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火藥氣,已經無從找尋那燃放了半夜的焰火。
京城西南的淨業庵內,沈慧正靠在廊上,靜靜地注視着皇宮的方向。她已經在這裏站了很久。
「慧姐姐,你怎麼還站在這裏?」
岑媛自暗處走出,手裏抱着一件斗篷,走過去披在了沈慧身上,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肩膀,感覺入手都有點兒硌得慌,便忍不住勸道,「慧姐姐,這些天你都沒怎麼好好兒的吃法,睡得也少。這麼下去怎麼行?看你,都瘦成了什麼樣兒?」
蕭靖成了偽帝,蕭離稱帝,她們這些蕭靖的妃嬪自然不適合繼續住在宮裏。按照從前的慣例,岑媛等人被安排到了淨業庵。這裏,從前都是薨逝帝王的後宮安置在這裏。因此,雖然比不得宮中生活,卻也不算十分的清苦。
別人不知,岑媛卻是為了能夠從宮中走出來歡喜無比的。她與沈慧關係好,又十分喜愛沈慧的女兒,這些天沈慧心事重重的,還是岑媛幫着她照看孩子的。
「慧姐姐,你這都站了一個晚上了。」岑媛擔憂的說道。
她與沈慧在宮中時候便交好,二人經歷不同,此時心境也大為不同。岑媛算不上心思多麼細膩,對沈慧的心事也並不盡知,只是單純以為她在擔心還關在大牢裏的沈家人。
「慧姐姐,你也別擔心了。皇上這一大婚登基,定會大赦天下。到時候,你和沈夫人一家團圓,遠遠避開了,日子只會比在宮裏更加舒心的。」
沈慧的目光放在遠處,夜色幽深,眸色更加幽深。
半晌後,她才輕輕吐出一口氣,緩緩轉過身來,對岑媛淺淺一笑,「你說的有道理。這幾天,也是我自誤了。」
蕭離答應過她,會放過她的家人。她知道,沈家這些年來做下了許多法理不容的事情,說一句可誅九族或許言重了,但落個滿門抄斬的下場,恐怕是大鳳朝里誰都會拍手叫好的。
心中雖還有遺憾,沈慧卻也知道,自己該知足了。能夠保住母親和兄弟性命,已經是蕭離額外的大度。她,不該再有別的奢求。
其實,她早在進宮後,便明白她與那人是決計不可能的了,只是心中總有一絲摻雜了些許甘的奢望。然而當她得知了那人的真實身份後,這一點點的奢求,也都煙消雲散了。
或許,便是聖人,也無法接受與和自己有着滔天大仇的人吧?
沈慧澀然一笑,收回了自己的心思。
倒是岑媛……
沈慧拉起岑媛的手,正色道:「我得多謝妹妹。」
無論宮中還是這淨業庵內,岑媛都在維護自己。沈慧不傻,自然能夠看得出岑媛的這種維護,並不是出於某種利益的算計,而是她的性子便是如此,簡單,純善,古道熱腸。
是個好人,只是不適合在那深宮裏生活。
沈慧之前是受蕭離之命關照岑媛,卻不想因此得到一個能對自己肝膽相照的摯友。
只相識後岑媛對自己的維護,便能夠叫她感激一生了。
「阿媛,說一句掏心的話,你我姐妹相識日短,卻是真心相待。只是……」沈慧輕嘆,「日後只怕能夠相伴的日子也不長了。」
岑媛也知道凌妙不會任憑自己在這裏蹉跎後半生,已經有人來與自己透過了信兒,只怕就在幾日之間,自己就能離開了這裏。聽沈慧這樣說,便沉默了下來。
沈慧知道岑媛和凌妙乃是至交好友,又有沈夫人當初替她暗地裏打聽過了,岑媛與凌妙兄長凌肅之間,怕是有些什麼的。沈慧便知道,恐怕岑媛往後還會另有一番際遇,便拉着岑媛回到了屋子裏坐下,剖心說道:「我們之間,就不說虛的了。我在深宮,也影影焯焯聽說了一些你和武定侯世子之間的事情。」
見岑媛臉色瞬間發白,連忙按住她的手安撫道,「你別多心,原是我請了母親去打聽的。定北侯夫人那樣的喜歡你,又……又有之前你和韓家解除婚約後的風言風語,兩下里一猜,我才有了如此的話。若是假的,我便不往下說了如何?」
岑媛微微嘆了一口氣,低聲道:「並不是我要瞞着姐姐。只是過去的事情了,說出來也不過是徒增傷感,又何必再提呢?」
「怎麼是徒增傷感呢?」沈慧愛憐地將岑媛有些散亂的鬢髮替她別到了耳後,語重心長地勸道,「叫我看着,凌家的人不是無情無義的。且姐姐跟你說句實話,我從未見過你,為何你進宮之後,我反倒不理會別人,與你交好呢?不過是有人託了我來照看你。」
這話沈慧從來沒有提過,岑媛聽了不禁抬起眼,目光中有些驚訝。
沈慧便笑了,「就是那一位……」她指了指宮中的方向,「我想,到底是誰要我來照看你,你心裏已經有了數兒吧?人家都是有情有義的,你的好日子,只怕還在後邊呢。」
岑媛面上先是一熱,大眼睛裏透出一抹亮色,只是這亮色隨後便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惆悵。
「慧姐姐,你別為我寬心了。從進宮的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那些都不可能了。」岑媛聲音里透出些許哽咽,將頭倚在沈慧肩頭,便沒有了聲音。
不過片刻,沈慧便覺得肩上有些濕意,握住岑媛的手,柔聲道:「阿媛,我甚少勸人。只是你我姐妹,不比別人。你進宮後,雖然說頂了個妃子的名分,卻從未承歡,至今依舊是冰清玉潔的。好妹妹,你聽我一句話,若真有機緣,人家不在意這些,你也不要妄自菲薄,說什麼配不上的話。好不好?咱們身為女子,在這世道里本就艱難。能遇到一個對你真心的男子,是你的福氣。若是錯過去了,便是後悔也沒處去呢。你叫我一聲姐姐,我總不會害你。我……我這輩子也就是這樣了,總盼望着,你能夠好好兒的,活得恣意暢快些,連姐姐那份福氣一同受了。」
見岑媛還是低着頭,並不言語。她忍不住伸手點了岑媛的額頭一下,嗔怪道:「就這樣還說是從邊城來的將門之女哪?你看定北侯夫人如何?若不是自己想通了,二嫁定北侯,能有如今的和美日子?我聽說,邊城那邊對女子甚是寬容,可從來不講究什麼從一而終吧?」
這話倒是不假。
邊城生活寒苦,時有蠻夷騷擾。邊城女子都不似京城女子那般嬌柔,且邊城女子少,因此夫死再嫁實在不是什麼罕見的。
岑媛眼皮兒微微動了動。
沈慧心下嘆息。這種事情,除非是岑媛自己想通,否則別人再怎麼勸導也是無用。滿世界人都知道她守身如玉,她卻把自己看成了落入塵埃的,誰還能如何?
「我去看看星兒,你好好想想吧。」沈慧起身輕輕拍了拍岑媛的肩膀,「你是不是捨得,將自己的心上人讓給別人。」
說完,逶迤而去,留下了岑媛雙手托着下巴,蹙眉苦惱。
將凌大哥讓給別人麼?
岑媛咬住了嘴唇。
一陣陣絞痛襲上心頭。她眼淚掉了下來,她怎麼捨得呢?
世上唯一的凌大哥,唯一一個會那樣溫柔地看着自己,告訴自己很好,不用去改變什麼的凌大哥,那樣包容她,偶爾又會含着笑捉弄她的凌大哥……
她捨不得。
無論對自己說過了多少遍,等能夠恢復自由身,就回到邊城去過完這一輩子,遠遠地看着他,不讓他因自己而蒙羞,只要看着他此生順遂安樂,自己就是快活的,她也不能忽視掉,想到他會將那些溫存呵護都交給另一個女人時候心頭的濃濃嫉妒。
她不想,現下不想,以後,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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