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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霂難以置信地望着季雲翀。
兩人目光對峙。
長久的沉默之後,他用平靜的語氣解釋道:「我的右膝關節在車禍中受過重創,應該靜養,但那時我得知了父親的死訊,不顧醫生的勸阻急忙飛到東盛駐慕尼黑分部,調取父親和三位股東的通話錄音。」
「沒想到我的膝關節很快出現功能性病變,不得不在慕尼黑接受脛骨高位截骨,手術失敗後再又接受膝關節置換。」
「也許是運氣不好,排異症狀十分明顯,醫生把置換器取出來,前前後後耗費一年多的時間進行清創、曠置、二度翻修。」
「我原本打算去年年底來見你,可是膝關節再度感染,膝外側也出現了潰瘍性竇道,我連走路都很困難,不得不再花時間住院治療。」
季雲翀說到這裏,苦笑:「我來見你之前,醫生告訴我,膝外側的竇道里再度出現了膿性液,建議儘快截去右肢中下段。當然,我拒絕了,我實在無法想像自己變成殘廢的樣子。」
林霂聽完,驚訝至極。
膝關節是人體最大且構造最複雜的關節。醫生在做置換手術時,必須一層一層切開皮肉和肌腱,剝離韌帶,將膝蓋骨翻轉,再將股骨、脛骨和髕骨三部分假體定位置入,最後根據假體大小截去真骨。
季雲翀在術中承受的風險,以及在術後承擔的苦楚,她不忍細想。而截肢是破壞性手術,對患者造成極大的心理衝擊,莫說季雲翀不同意,她也有點不能接受。
她屈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按了按他的右膝中上部:「痛麼?」
即使是這般輕微的按壓也讓季雲翀感受到了疼痛。他無聲地吸了口氣,吐出一個單音字:「不。」
因為假體感染的緣故,關節腔內早就出現了大量膿性、纖維性分泌物。如今膝蓋屈曲受限,膝外側也出現了可怕的病理性腫脹——他怎麼可能不痛?
林霂的胸口堵得難受:「我現在可以理解你那時迫不及待地飛到慕尼黑的初衷,但你為什麼要對我隱瞞病情,並且取消婚禮提出分手呢?」
「我那時拿到了通話錄音,就在我懷疑車禍事故也是有人蓄意策劃並在追查此事時,母親被綁架了。我不得不用通話錄音去交換母親,最終證據沒了,母親也瘋了。」
此時此刻,再沒有言語來形容林霂內心的極度震驚。
季雲翀揚起嘴角,笑得有些蒼涼,語氣里承載了無盡的苦衷與無奈:「我在那段最黑暗的時光里,每天睜開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保護你。把你放在身邊?或將你送到國外?似乎都不可靠。每次聽見你在電話里聲淚俱下說愛我,我也想把實情告訴你。可是告訴你之後呢?你會變成母親那樣嗎?」
「我害怕了,瞻前顧後了,想和你共同進退,轉念一想你是我最愛的人,又怎麼忍心讓你受到傷害?」
「所以我只能叫你滾。你滾得越遠,相對而言就越安全。」
這時,季雲翀的眼眶微微地濕了,聲音也變得低低的,啞啞的:「木木,你一定不知道你有多麼的令人牽腸掛肚,明明那麼委屈,那麼痛苦,卻用哽噎的聲音祝福我。我沒有見過比你更笨的人,更沒有見過比你更可愛的人,你用十年青春等待我,我何嘗不是在最寶貴的韶華歲月里只深愛你一人?失去了你的日子,我就像被困禁在黯淡無光的孤城,而我的雙眼見到的東西,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面對這樣真誠的表白,林霂有些控制不住悲傷的情緒,眼淚唰地奪眶而出。
「我現在光明正大地回來了,我有能力保護你,不會再輕易和你分開。」季雲翀端起她的臉,用手指拭去淚痕,喃喃低訴道,「木木,我愛你。你愛我嗎?」
她的眼淚愈發洶湧。
他凝視着她,深情而專注的目光在她的眉目間流連,忽地低下頭,微涼的唇湊過來,吻了吻她的額頭,眼睫,鼻樑。
每一個吻都極輕淺,他害怕一用力就碰碎了這場如夢似幻的重逢。
「木木……木木……」低沉的聲線一遍又一遍呼喚她,帶着讓人沉醉其中的奇異魅力。
她的情緒好像被感染了,輕輕應一聲:「嗯。」
他的唇貼上她細膩柔嫩的臉頰,流連,輾轉。
彼此的鼻尖將觸未觸,氣息幾乎交纏在一起。
溫柔的親吻,像杏花春雨,又像溫山軟水,仿佛讓中斷了兩年多的感情得以延續。她的體溫透過衣料傳遞過來,猶如金色的陽光重新照落在他這座冰冷的空城,驅逐了所有沉重的愁緒。這樣的感覺如此美好,如此久違,讓他情不自禁地索求更多。
他環住她的腰,一點點靠近柔軟的唇瓣——兩兩相貼的剎那,她倏忽偏開臉。
季雲翀的心中拂過訝異,睜開眼瞧見林霂的臉上帶着複雜的神色,像在糾結什麼,又像在決定什麼。
他輕聲問:「怎麼了?」
「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
「嗯?」
「我有喜歡的人了。」
唇舌間還殘留着剛才纏綿時的濕潤觸覺,他的心驟地往下一沉,表情瞬間凝固。
林霂覺得季雲翀生氣了,但她想錯了。
季雲翀沒有憤憤不平地指責她,更沒有咄咄逼人地追問對方的姓名、身份、背景,只牽扯嘴角笑了一下,用隱忍克制的口吻掩飾難過的情緒:「你喜歡的那個人,是不是方方面面都比我好,才能讓你動心?」
林霂剛剛憋住的眼淚又流淌出來:「對不起,我並不了解你經歷了那麼多的坎坷和磨難。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
季雲翀是她的初戀,如果說她現在得知真相後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肯定是騙人的。
強烈的愧疚感折磨着她,她幾乎衝口而出願意和他重新開始,但這樣的念頭在腦海里閃過,她的眼前隨之浮現出蕭淮的臉,便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了。
她的心,仿佛被把刀狠狠地剜了幾下,很痛。
季雲翀見她神色糾結,忍不住問:「你和那個男人認識多久了?」
「……兩個月。」
十年的感情敗給了兩個月的相處,她是不是有點無情?
季雲翀沉默良久,再開口時,沉沉地嘆了口氣:「木木,你能否放一放對那個人的感情,想想我們這些年來經歷的點點滴滴?你愛了我十年,我也從來沒有喜歡過別的女人,我們好不容易重聚在一起,更應該珍惜彼此。」
林霂咬住嘴唇:「我……」
「我給你時間,你慢慢考慮,想清楚再回答。但我有個不情之請,你能不能抽空陪我去趟慕尼黑?不論我是否決定接受截肢的治療方案,我都將再次面臨手術。」
截肢這個詞深深觸動了林霂的神經,她不假思索就作出承諾:「我明白,我會陪着你。」
「東盛即將進行重大資產重組,我的身體狀況不能被外界知曉,否則將對集團不利。你能不能為我保密?」
她愣了愣,點頭。
季雲翀伸出手,非常不舍地在她的臉頰摩挲了一會兒:「乖啊。」
說完這句,他揚唇笑了一下。
他展顏一笑時,通常眉梢往上一挑,眼睛裏先染上幾許溫暖的笑意。左右兩側臉頰再隨之凹陷進去,形成兩個淺淺的酒窩,看起來很陽光,又帶着孩子氣。
少女時代的林霂便是被這樣的笑靨勾上了早戀的歧途。
如今再度目睹熟悉的笑容,又聽到這句話,林霂的眼淚又流了出來,想起了往事。
彼時青春年少,他陽光開朗,不驕不躁,放棄了家裏的奔馳專車,俯首甘當她的自行車車夫,每日放學後呼哧呼哧地將她送回老洋房。
在那段回家的路上,春天的鮮花,夏天的涼風,秋天的晚霞,冬天的薄霧,送了她和他一程又一程,成為兩人愛情最初的見證。
當年,他問她:「林同學,這輛自行車比大奔少兩輪,坐着是不是咯屁股?」
「嗯,有點兒。」
「你當我的女朋友好不好?我們一起坐真正的大奔。而且冬天快來了,寒風凍壞了你的小臉蛋,我心疼。」
「不好。我不怕冷。」
「我怕冷,你不心疼?」
「不心疼。」
「乖啊。真的不心疼?」
「……唔,那好吧。」
時光匆匆,十年寒暑易逝。
如今冬去春來,他遍體鱗傷,她的心裏卻裝着另一個人。
他和她的愛情,不聲不響地,沒了。
*
稍晚點的時候,季雲翀送林霂回家。車子抵達公寓樓下,她打開車門,他拉住她的胳膊。
她回眸望他。
季雲翀道:「你為什麼住在這裏?」
「我把老洋房賣了,暫時借閨蜜的房子住幾天。」林霂想到曾經打算把洋房佈置成他和她的婚後小別墅,又補充道,「爸媽去世後,我一個人住在裏面實在難受,就賣了。」
季雲翀沒說什麼,鬆開手。
林霂略感尷尬,下車。
進入公寓樓門,行至三樓,她沒有再繼續往上走,而是挪步至樓道里的玻璃窗前,向下瞅了瞅。
果然,車還停留在原地。
她輕輕喚了聲:「哎——」
車窗降下,露出季雲翀的臉。他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木木。」
她做了個再見的手勢:「快回家睡覺。」
他的家,正是她所在的地方。季雲翀的胸口化開難言的情緒,卻彎唇一笑:「好,你也早點休息。」
五樓亮起燈,車子這才發動,駛離公寓。
夜色寂靜,月光朦朧。季雲翀安靜地看了會兒車窗外的景致,撥通助理的電話。
他習慣性地挑了一下眉梢,輕輕慢慢地開口。
「幫我查一個人。」
*
林霂回到家後,用冷水洗了把臉。鏡子裏的她臉色較差,剛哭過的眼睛仍帶着紅血絲,看起來無精打采,鬱鬱寡歡。
她坐在電視機前呆怔了許久,茫然想起蕭淮沒有回覆消息,從包包里翻出手機看了一眼。
五個未接電話,都是蕭淮打來的。
她沒有細看來電時間,以為是剛剛發生的事。回撥過去,電話僅響一下就被接通,蕭淮的聲音出現在耳邊,張口便是她的名字:「林霂。」
她抬手捏了捏眉心,強打精神說話,完全沒有平日裏視頻聊天時的開心調調:「我把手機設置成靜音模式,忘記改回來,不好意思。」
「嗯。」
他只答了一個字,而她反應遲緩不在狀態,於是兩人有幾秒鐘的時間都陷入了沉默。
她這邊,電影頻道正在放映喜劇片《三傻大鬧波里活》,劇中人物的歡呼聲和談笑聲此起彼伏,氣氛相當歡樂。
而他所處的地方安靜極了,聽不到任何聲音。
她無聲地吸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麼僵硬:「蕭淮,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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